“对不起……殿下……对不起……”他双腿一软,不知所措地跪在了云珩面前。 云珩一愣,忙挥一挥手,遣退了所有人。 嘈杂寝殿又恢复了安静,他轻声道:“阿绫,起来。” 阿绫摇摇头,跪在地上纹丝不动。 云珩无奈叹了口气,拍一拍自己的腿,低声道:“那,你过来些。” 阿绫往前挪了几步,挪到云珩身边,一只手便摸了摸他的头顶:“阿绫,你又救了我一次。还好你反应够快,不然那人说不准就得手了……” 阿绫抬起头,不敢相信他说了什么鬼话。 若不是因为自己任性,太子殿下早已安安全全回宫就寝,何必在雪夜里追他往偏僻的宫门去,更不会遇刺。 “观音痣都被你皱不见了。”云珩戳一戳他的眉心,说罢轻轻低下了头,吻在那里。 阿绫自然而然闭上了双眼,感受到眉间冰凉柔软的触感,再耐不住胸中无尽的酸涩,再睁眼时,视线已是一片模糊。 云珩直起身,勉力笑笑,却赫然发觉阿绫紧紧咬着嘴巴,眼眶里瞬间蓄满泪水,烛火摇曳下,眼见着要落下来。 他一时愣住,阿绫,哭过吗? 没有,不论遭遇到什么,阿绫至多是红一红眼圈,不曾掉眼泪。 “殿下。”四喜着急忙慌拖着老太医冲进门来,见他们抱在一起,忙一步挡住太医视线,“那个……太医……到了……” 阿绫慌忙起身,后退到一侧去,转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 ……还以为能看到他哭出来……云珩看着他恢复了平静地面容,心里莫名一阵遗憾,这感觉着实是吓了自己一跳。 太医上了年岁,夜半从睡梦中被人硬生生叫醒,匆忙间拖进马车颠簸进宫,本还有些困顿,可看到阿绫胸口那一大片血迹顿时瞬间清醒了。他赶忙上前揭开云珩手上的纱布,清理掉结块的止血药粉,见到太子殿下一手骇人的伤口,嘶嘶抽了几口气,凑近了烛火仔细观察伤势,而后得出结论:“殿下,掌中这伤,怕是要缝合才行……” 说着,他打开药箱,翻找出一只瓷白瓶子,又吩咐木棉拿了半杯清水和两瓮烧酒来。 太医将瓶子里的药粉混入清水搅拌成药液,里里外外浸透一张厚厚的帕子,敷在了云珩手掌上。 阿绫忍不住凑上前,忐忑问道:“缝合?是,要用针线缝皮肉么……不疼么……” 太医诊疗时惯不喜被打扰,他冷眼抬头,却立即认出了这张三番五次在太子身边出现的熟脸,在皇宫里混了几十年,自然知道这宫中有些人虽身份低微却不可轻易得罪,只好耐着性子答道:“这不是正给殿下敷着麻药,这受伤的皮麻木了,缝的时候没什么感觉。” 阿绫稍稍松了一口气。 太医翻找出缝合用的银针与丝线,而后统统浸泡到酒中去,取出擦干,顺便吩咐木棉:“替我用烧酒冲一冲手。” 四喜又命人加了几盏灯,寝殿里灯火通明,可依旧不能与白昼的阳光媲美,老太医眯着昏花的眼试图纫针,可纤细的银针针鼻太过微小,缝线又细如发丝,屡屡交错而过,看得人心焦。 “要纫针是么,我来吧。”阿绫急得挽起衣袖。 太医狐疑地看看他,又低头看一看太子,得到首肯后才松口:“先净手,用烧酒。” 云珩一愣:“等等!他手上有擦伤……” 哗啦一声,烧酒火辣辣淋下。阿绫面不改色用干净的纱布擦干覆在皮肤上的酒液,手指灵巧一动,眨眼便将缝针又递还给太医:“好了。” 太医见他如此熟练有些意外,总算认出他穿的是一身工匠袍子:“你懂针线?” “阿绫公子是造办处绣匠,今日圣上才封的正七品……”四喜替他答道。 “嗯……那,你来替殿下缝合如何?这些事本该太医院的学徒来做,可今日实在匆忙。”太医感叹道,“你年轻,手够稳。”
第71章 “我?缝伤口?”阿绫蓦地缩回手去。 “不用怕,比你那些啰里吧嗦的刺绣要简单得多。只要将刀口这两侧皮肉对准了,叫它们能好好合到一起去就成了。殿下年轻,不出十天半个月就可以长好。” “可,我不会……”他不只是不会,见都没有见过,这可不是绸缎,是人皮啊,云珩的手,岂能儿戏。 “不妨事,我看着你缝,保准没事。”太医挑挑下巴,“若不是老臣年纪大了常常手抖,便自己上了……你若实在怕,就叫木棉来吧。” 阿绫定了定神,看着云珩:“那,我来……”他咽了咽口水,坐到云珩身侧,“要如何走针?” 在太医手把手的指引下,阿绫用火炙烤过银针,鼓足勇气下了第一针。 针头刺穿皮肉的一刹那,他心头一紧,不禁想起当年在刑部被绣针扎进指甲缝里的一刻,登时一抖,立即抬起头。 云珩目光沉静,甚至还对他翘了翘唇角:“没感觉。继续。” “别抖啊,刚才不还好好的。”太医用另一根长针指明下一针位置,“往这里走,勒紧些。” 不能抖。 他引以为傲的不就这么一丁点能耐了么。 阿绫缓了缓神,聚精会神盯着露出嫩肉的伤口,摒除杂念,一针一针接下去,等数个伤口缝合完成,后背已不知不觉被汗水浸透。 太医开了外敷的金疮药方子给木棉,一路往殿外走出去:“这生肌散每日换三次。切记,这只手绝对不能沾水,入口的膳食也要清淡。哦对了,若是睡下后发热也无需惊慌,天亮了退不下来再叫太医院的人来施针不晚,殿下肠胃弱,不要轻易灌汤药。” “等等!”阿绫追了上去,“姑姑,我送太医出门吧……” 木棉一愣,点了点头,又回去张罗着将放凉的洗澡水重新换成热的。 “太医……殿下的伤口这样深,能完全恢复么?他日后还要写字,要骑马,要练剑的。”他刻意避开了云珩才开口询问。 “……眼下尚且不能断言,需得要观察几日。不过,依我多年行医浅见,应当是不太妨碍殿下写字骑马……至于练剑……”太医面色凝重,却也没盖棺定论,“十日后,我会来替殿下拆掉缝线,到时候依照筋肉愈合的状况,大抵能断出个结果来。” “也就是说……有可能,愈合不好……”阿绫想起那些摔断了腿便要跛脚一生的可怜人,胸中乱成一团,只期望太医能给他个心安。 “……老臣定当尽全力……”老太医当然不能自断后路,把话给说死了。 他忍不住一阵失望,即便他知道,太医医术再高明,终归只是个凡人,不是大罗金仙。 阿绫忧心忡忡回到寝殿,灯烛熄灭了多半,云珩右手已经缠好一层雪白的纱布。一见他进门,不由分说叫人扒了他沾血的衣裳,皱着眉抱怨道:“不进去沐浴还跑出去吹冷风。” “……”阿绫轻轻拂开四喜的手站在原地。 四喜望向云珩,见太子殿下轻轻一点头,便示意所有人都下去,将门从外头合拢。 阿绫走到云珩面前,看着那只手说不出话来。 云珩的脸苍白如纸,眼中难掩疲倦,却依旧打着精神冲他浅浅一笑:“你缝线这么熟练,我看那太医很想将你收做学徒。” “殿下……”他想问一句疼不疼,又觉得无济于事,改口道,“累了吧?从一早折腾到现在,快睡吧。我刚刚问过太医了,这伤就是看着严重,很快就能长好的。”说着说着,他眼眶又开始发酸。 云珩久病成医,受伤是家常便饭,这种话能骗过他才怪。 可对方却没有戳穿他,只淡淡道一句:“好,那你去沐浴,泡一泡热水。等你泡完了,我擦洗一下就睡。” “嗯。”阿绫知道他爱干净,“那,殿下先洗我再泡。不过太医说手不能碰水,我们小心一些。” * 云珩用力眨了眨眼,还未等他寻思出阿绫口中那个“我们”是什么意思,就被牵到了屏风后。 阿绫不声不响解了他中衣系带,替他剥掉了衣服,那几根柔软的手指自然而然擦过皮肤表面。 尽管寝殿里暖得能开花,可云珩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依旧不可抑制地炸起了大片的粟皮,一颗心险些当场被他吐出来。 “殿下,是冷么?”阿绫用手背触他额头与侧颈。 “啊不,不冷……”云珩心虚地躲了躲,“你,你是要……” “殿下只有一只手,沐浴不方便吧……”见他不自在,阿绫犹豫着放开了手,“不然,我去叫四喜进来伺候吧……”说完便转身要走。 “不是!”云珩慌忙抓住他的肩。 阿绫回过身,低垂的眼眸中尽是毫无道理的自责与歉疚。 云珩从来知道,这个人性子倔,心却太软。眼下,若是不为自己做些什么,他是绝对不会安心的,只得硬着头皮点点头:“那还是,你来吧……” 云珩迈入没过胸口的药浴坐定,热气蒸腾中,他终于能放下心来歇息半刻了。如山的疲惫压下来,他闭着眼靠在桶沿,深深呼出一口气,想将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统统摒弃。 云璿的处心积虑,父皇的怀疑,方淳容的如遭雷劈,少师的无可奈何纷纷闪过,而后,画面停了下来,阿绫一袭月白袍子倚在朱红的柱前缓缓倾杯,灯光映照下,眼神藏在羽睫的阴影下……一想到那是为了他而失意神伤,原本沉重的思绪忽然变得轻飘飘的……阿绫今日为他醉酒,为他拈酸吃醋,还冲他耍性子发脾气……若不是这莫名其妙的刺客,今夜该有多美…… 阿绫拿着一块浸水的棉帕子,轻轻替他擦洗着露出水面的肩膀与擎在一边的右臂,轻柔至极。 擦到脖颈时,动作明显顿了顿,半晌在云珩耳边叹出一口气,小心翼翼擦拭过去,可转眼,棉布又停在了胸口剑伤留下的那处痕迹。 云珩睁开眼,发觉阿绫正愣愣盯着他的陈年旧伤,傻傻问道:“殿下……你疼吗……”似乎也不求个答案,阿绫苦笑,“做太子做得这样遍体鳞伤,很疼吧?” 云珩的心狠狠一跳。 他原想否认,可话到嘴边,眼见着阿绫辛苦忍了一晚的眼泪终于决堤,他竟鬼使神差地沉默了。 他的思绪不禁被那一颗一颗浑圆晶莹的泪珠吸引,聚精会神看它们一连串滚落,落进水面又消失不见。 掌上的麻药药效已渐渐退去,阵阵剧痛从手心蔓延而来,疼痛与疲惫让他失守。想到他正泡在阿绫滚烫的泪水中……他全身都兴奋到发抖,几近融化。 阿绫柔嫩的指腹珍重地抚上他的心口,轻轻描出那颗丑陋的伤疤,像丝绸划过皮肤一般细腻的触感让云珩头皮发麻,他也是今夜才后知后觉,自己居然会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怪癖,阿绫的眼泪仿佛一剂迷魂汤,让他既痛苦又痛快。
119 首页 上一页 59 60 61 62 63 6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