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自己对皇太后并没有太深厚的情感,但本朝以仁孝治国,平日晨昏定省也只是恪守儿孙辈的规矩罢了。 可此时此刻的热闹中,他看着眼前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可怜女人,明明才失了亲子,身为太后却依旧要吞下心中的苦,为了彰显皇室之“孝”与这些全无血缘的儿孙强颜欢笑。他不禁想起被自己无辜牵连殒命的小皇叔,内心愧疚有如潮涌,自然而然便有些哽咽:“皇祖母……您案前的灯旧了,换上这一盏吧。小皇叔若是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您年年康健,岁岁平安。” “好孩子,好孩子……”太后显然是误会了,热泪盈眶抬起头,亲昵地拉起了他的手,“手怎么这么凉?刚刚皇帝不是拿了个新手炉送给哀家么,添上碳让太子用着吧。” 趁太后回头,云珩睨了一眼云璿,偷鸡不成蚀把米,那主仆二人正冷着脸,正对这厢的感动嗤之以鼻。 看他不痛快,云珩便痛快了。 眼见着太后未有不悦,殿内气氛跟着和缓下来,众人恢复说笑,有嬷嬷提了个精致的景泰蓝手炉来,镂刻的盖子上围镶了一圈帝王正紫翡翠珠,袅袅香气溢出,云珩捧上的一刹那莫名想起了阿绫。 今早让木棉给他准备的手炉送去了么?此刻他是不是已经坐上马车,往南边,往他朝思暮想的玉宁去了?那手炉有没有包上一层布袋子?鎏金略有些惹眼,路上不会惹上什么小贼吧……早知道应该安排个侍卫送他回去的…… “这手艺真是惊人啊。”云璿不请自来,凑近摸了摸宫灯的檀木架子,一计不成倒丝毫不气馁,侧头问身旁的太监,“你刚刚说,太子殿下为此亲自学了刺绣?” 太子,学刺绣。 殿内先是一阵寂静,继而哗然。 那太监才掌完嘴,脸颊嘴角还带着清晰可见的巴掌印儿,却立刻陪上笑脸:“奴才也是道听途说。下人们盛赞太子殿下仁孝来着,听说是叫了造办处最年轻的绣匠,日日出入晞耀宫,手把着手教的。后来那绣匠更是夜夜留宿在太子宫内,足不出户,连造办处都不去了……还有人打趣说咱们太子殿下总算是开了窍,学起了金屋藏娇呢。” 云珩一怔,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呢。 什么手把着手,夜夜留宿,金屋藏娇。这遣词故意要引人遐想,仿佛他晞耀宫里声色犬马夜夜笙歌,太子尊卑不分,厮混偷欢,不成体统。 “……留宿……”沉默了半晌的瑞和帝终于皱起了眉,“绣匠?” 众人皆知秽乱宫闱是今上最为忌讳的事,他曾因年少时与那戏班武旦的一桩丑事,遭受父母冷眼,百官暗嘲,更是被扣上了色令智昏不堪大用的帽子。为了扭转此等劣名,瑞和帝十几年来甚少纳妾,连登上皇位之后都不曾大肆选妃选秀,只近年零星封过一两个妃嫔罢了。 “太子。”皇上抬手一指那太监,冷着脸问云珩,“他说的可是真的?有绣匠夜夜留宿你宫里?” 对于云璿的发难,云珩向来是见着拆宅,他不慌不忙抬头,看着父皇暗暗发抖的手指,知道他在强压火气:“回禀父皇,确有此事。但并非……” 没等他辩解,哗啦一阵脆响,茶杯被拂飞,在云珩脚边摔了个稀碎,滚烫的茶水飞溅,沾湿了云珩的鞋面与衣袍,瑞和帝对他怒目而视:“好啊。你很好啊!太子!”
第66章 龙颜一动,一殿人扑通扑通接连跪倒,六皇子年幼,不合时宜地放声大哭,淑贵妃一个眼色招来奶妈,叫她抱孩子退下去。 “去,给朕叫造办处的人过来。还有那个绣匠,朕倒要看看是哪家不知廉耻的女儿,胆敢勾搭太子!” “父皇息怒。”云璿赶在云珩开口之前替他辩白,“怪这奴才说话不清不楚,父皇定是误会了,那绣匠并非女子。虽说……民间的确有人喜,但太子殿下向来知节守礼,想必,不会有那般不堪嗜好……至于传闻中的举止亲密,也一定都是误会。” “啊,是了!”淑贵妃见缝插针道,“先前太子殿下好像是为了个造办处的绣匠私闯邢狱来着。那时候云璟还在臣妾肚子里呢。皇上可还记得?” 瑞和帝的脸色越发难看,淑贵妃与云璿的对视一闪即过,被云珩尽收眼底。 他沉默地立在殿中,冷眼看云璿殷勤地安排下人清理地面,又亲自端上一杯热茶,送到父皇手中。 “皇帝啊……”这关头,也只有太后敢开口劝,“且等着呢,不急着动怒,等人来了,问问清楚再责骂不晚……”她锤一锤腿,有意缓和,“今日从一早便坐着,这腰都僵了,你们先同哀家去御花园转一转吧,听说花匠培出了新山茶,半墨半雪,哀家想去看看。” 一旁的嬷嬷闻声立即展开玄色斗篷,替太后系好了缎带。 太后开口,自然无人敢拒绝,众人跟随太后起身,鱼贯而出。 黑绒跟步伐轻动,百鸟随之振翅,盘旋于梧桐枝头。一众嫔妃与公主跟在后头不住赞叹:“这百鸟朝凤果真还是要太后这般人物才镇得住啊……” 太后眉开眼笑,展了展斗篷:“你们啊,一个比一个嘴甜。” 错身时,兄弟间又一次目光交锋,云璿几近讥讽,露出了胜者的笑容。 云珩没将他放在眼里,只盯着渐行渐远的人群看,那只彩凤的凤羽里,正红换成葡萄褐,翠绿改作孔雀青,配色实在不俗。 他默默叹了口气,眼下这么一闹,怕是要耽误阿绫回乡了…… 阿绫一行人赶到宫中近申时,天色已经开始发暗,风雪也落下来。 身为工匠,万万不可踏足的嗥天殿就伫立在眼前,巍峨肃穆。 抬头是西斜的日光流淌过宫殿的琉璃檐角,低头是汉白玉雕刻的阶梯,龙飞凤舞,美则美矣,只是四处都弥漫着皇权的威压,叫人无心风景。 迈上台阶,阿绫收起了好奇心,垂着头,半抬起眼望进去。 云清法师百日丧期未过,今日宫内摆的是家宴,只皇亲与近臣在,说是一切从简,吃个便饭。 可大家似乎都没当这说法是回事,殿内金红交映,嫔妃们尽态极妍,皇子公主一个赛一个富丽华贵,连王公大臣们的妻室也都卯着出风头的劲似的,环佩叮当美不胜收。 可阿绫心中却倏忽一紧。 开阔殿内除了宫女太监,所有人都赐了座,只一人长身鹤立于大殿当中,接受着一束束或奚落,或审视的目光。 他今日穿的是正是那身藤萝紫道袍,配上白玉蛟龙簪与腰间的白玉兰玉扣,整个人素雅至极,反倒出挑。 “叶绣匠,先在此候着吧。”御前总管太监不慌不忙迈进殿门,阿绫被留在了门外。 这天明明干燥寒冷,可他的手心却忍不住冒汗,再被风一吹,两块垂在袖子里的冰疙瘩似的,又麻又僵。 里头发生了什么,阿绫一概不知,只能从云璿幸灾乐祸的神色中猜出一二,定是这人从哪条眼线口中得知他与太子殿下关系亲近的事了吧,不然这种日子叫他来做什么。 可他们究竟知道了多少?进去之后该如何应对,才能尽力保住自己性命和云珩的名声?打死不认么?可听说宫里头的刑罚比刑部更加残忍,会不会屈打成招?就算不杀了他堵悠悠众口,三不五时提他审一审也够受了……云珩会不会因此失了圣心?会不会威胁到他太子的地位? 还有,这么一闹会不会牵连到阿栎?若只是把人赶回玉宁也好,绣庄的营生虽不能大富大贵,可好歹可以平安度日,阿栎和老师应该不会怪罪他吧…… 脑子里正乱成一团,冷不丁被人拍上肩头,阿绫心头一震,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阿绫,进……可别……乱……脚……”身后似乎传来云璋殿下的声音,阿绫缓缓转头,却只看到对方嘴唇在动,耳朵像被人捂住了似的,话都听不真切。 不只是云璋,还有少师和兰少羽小兰大人也都候在外头,陌生的侍卫宫女们都好奇万分地打量他,盯得人发毛。 “阿绫公子,里头叫您了。”四喜凑近他耳边提醒道。 阿绫猛地转身,看到那满堂的目光都投射到门口来,像一条条冰冷的铁链要将他五花大绑,顿时脑子里一片空白。 这一步迈进去了,他还能全须全尾的出来吗……阿绫茫然地盯着那快要及膝高的门槛,也不知是实在太冷,冷到整个人都冻住,还是内心太过惧怕,背后的云璋暗暗催促,甚至用力推了他许多下,他也没能如愿抬起腿来。 直到殿堂正中那人也转过身来,安安稳稳冲他笑了一笑。 辉煌的灯火落在那片熟悉的紫竹之上,云珩嘴唇微微开合,无声地对他说:“过来啊。” 也就是这一个瞬间,殿内唯一一丝暖意流进了他的呼吸中,阿绫的身体与大脑同时恢复了知觉,他好像又能动了。 看着安然自若的云珩,阿绫深吸一口气,暗暗平静下来,他挺直了腰杆,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那密密麻麻的视线里。 “卑职叶书绫,叩见皇上,太后。”他垂着头停在云珩身边,郑重跪了下去,端正地叩首行礼,“愿太后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寿不骞不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 前一阵子他跟着云璋听诗经,觉得这几句的画面大气磅礴跃然眼前,没怎么费心便记下了,如今这也勉强算是学有所用了吧…… 他悄悄瞥了一眼云珩,对方恰巧也在偷瞄他,目光相碰的刹那,云珩微微翘了翘嘴角。 “嗯?” “这……” 质疑声此起彼伏,瑞和帝与太后同时愣了一愣。 “你是造办处绣匠?”太后微微俯身,声音慈祥,“抬起头来。” 众人皆以为进门的会是个半男不女,不登大雅之堂的妖媚货色,毕竟云璿那厮的话先入为主,加上男人善刺绣,想一想都觉得离奇。 谁也不想跪在殿中的却是个翩翩少年,谦卑自重,临危不惊。 阿绫稍稍抬起头,并未与太后平视,而是盯着太后手中的念珠。为面圣,他特地换上了月白工匠袍,全身上下除了一根簪子再无多余雕饰,可在一众锦罗玉衣的环绕下,这样的简单朴素更衬得他整个人天然不俗,尤其是一双灵气十足的翦水秋瞳,纯净清透,在这深宫里难能可贵。 “这孩子,长得倒是周正的很……多大了?哪里人?”面对这张脸,太后说话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柔软了些,目光停留在他沾着几片雪星的簪子与脸颊边的碎发上。 阿绫朗声道:“回太后,卑职虚岁十七,玉宁府人。” “怪不得。”太后点点头,目不转睛,“玉宁自古出美人。” 瑞和帝依旧皱着眉,可盛怒中却掺杂了些许狐疑:“就是你,近日夜夜在晞耀宫中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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