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一愣,除了饮宴,他们父子许久没私下里一同用膳了。 “容儿最近可好?许久没见她进宫了。”瑞和帝难得关照起臣子家眷,云珩刚夹起的一片竹笋从筷子尖落回碗中。 “小女一切安好。”太子少师方谦礼,十七岁那年登科,乃几朝以来最年轻的状元,身为左丞相长子,可谓才华家世兼备。 皇上笑道:“那就好。太后近日身子不爽,有空叫那孩子进来陪着住一住吧,当年在行宫,太后便喜欢她聪明乖巧,今年……十七了?这一晃都两年了啊……” “是。微臣明日便安排。” “哎,你不忙,这种小事,叫太子去安排吧。” 皇上意味深长地看过来,云珩没有抬头,低声应道:“儿臣遵命。”
第53章 云珩匆匆离开御书房,无心风景。 当年自己在回京途中遇刺险些丧命,和少师长女方淳容的婚事也跟着耽搁下来,如今怕是要旧事重提了。 身为太子,年满十八还未成婚着实不多见,过去他是无所谓的,太子婚事乃国事,本就不讲什么儿女情长。他未曾对什么人动过心,娶妻也好,生子也罢,像多数人那样顺其自然蹉跎个几十年便好。 方家根基稳固,世代忠良,于势单力薄的他而言,是份难得的助力。方淳容人如其名,性温淳,知书达理,人也机敏聪慧,与他年纪相仿,又知根知底,父皇这指婚的确是有意帮他一把。 可如今,一想到会有一个他并不心仪的女子坐在他身边同吃,躺在他枕榻同睡,与他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他竟毛骨悚然……那个人不该是方淳容,也不该是任何人。 他空落落的心头不知不觉被一个人填上了,所以他如今已接受不了旁人。 只是,他心仪之人……是个男子…… 他要如何与父皇开口,与天下交代…… 云珩心烦意乱地迈进书房,抬头便是一怔。 那人端坐窗前,沐在冬日暖融融的光里,眉目舒展,安般兰若,乍看像一副笔墨横资的画卷。 可沉静画面中又有不易觉察的变化,那细如柔荑的灵活指间隐隐跃动着一簇细小的光芒,像云上神仙在随意把玩一颗九天的星子。 定睛一看,原是日光落在金针上,随着敏捷的穿梭而闪烁。 阿绫捻起针线总是与他印象里的刺绣天差地别,并不寄托什么闲情忧思,仿佛是把自己抽离出去,每一针都是与年纪不符的气定神闲,倒有些超然外物的姿态。 “阿绫……”这名字念出口的一刻,心里仿佛也不那么烦躁了…… 那人没听到这里的声响,目光垂在身前的绣纱上不曾理会。 四喜刚要提醒,云珩竖起食指比了个嘘,挥挥手叫他退下去了。 他站在书房门前看了半晌,直到木棉从后头轻扯他的衣袖,指了指食桌。他立刻出去看了一眼,饭菜统统没动。 他诧异地抬头,看木棉一阵比划。 “在等我?”他忽然有些后悔在父皇那里吃的这么饱。 “把东西拿到小厨房重新热一热。”云珩拆下发髻,换了身衣服,走到阿绫身边。站在一旁等他换线的当口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阿绫猛一抽气,抬起头:“殿下回来了?” “嗯,刚刚去了御书房,耽搁了,先来用午膳吧。” “好啊。忍冬姑姑今日送了桂花鸭脯和文思豆腐,当年这些菜可都是春风楼的看家菜。”阿绫边说边收好金针,拿一块粉绫盖在了绣绷上才缓缓起身。 云珩才吃过,却也奋力灌下半碗文思豆腐,又尝了几口鸭脯。 “殿下吃这么少,可是哪里不舒服?”阿绫放下筷子,拿帕子沾了唇上的油。 “没有。回来前垫了些,不饿。倒是你,日后来了就吃,不要等我……” “饭不就是要一起吃,一个人没趣。”阿绫笑了笑,“我也饱了,殿下忙吧,当我不在就好。” 当他不在……那何必绞尽脑汁硬要留他在宫里。 云珩淡淡一笑:“你也去忙吧。” 听说刺绣费眼,他特命人将绷架子设在书房最明亮的窗子边,坐在桌案前,一抬头便能看到那人心无旁骛的面庞。 原本还借着书册、奏折和茶杯打掩护,装作不经意看上一眼。可他发觉阿绫一旦摸到针线开工,便专注得令人叹为观止,若不是刻意走到他面前指名道姓与他说话,周遭一切嘈杂纷扰一概被他忽略。所以云珩批折子的间隙,都是放心大胆地抬头看,好不惬意。 阿绫每隔一个时辰都会起身活动筋骨,让疲劳的双目休息片刻,云珩也跟着放下书册和笔,叫人端茶和点心上来与他一同偷一会儿懒。 可眼见着才第五日,那一面松柏便已经要收尾了,细细看去,层层叠叠的针叶从翠绿到浓绿,光影细致,树干嶙峋,无一针不精妙玲珑,远看比画中还要生动逼真。 怪不得时常听四喜和忍冬说,赵主事总是把活安排到他头上,并不是欺负他资历浅,有这样的本事,谁会不喜欢。那淑贵妃再不待见他,还不是宝贝着那白孔雀的台屏,皇祖母开口都不肯割爱…… 最奇的是,那原画图稿合在窗台上,仿佛被遗忘。 阿绫将绣完的一片纱从卷绷上拆下,铺在一旁。 云珩靠过去,拾起图稿看了几眼:“我看人家刺绣,要么一针一线都照着图稿,要么在底料上勾线,你……都不需要吗?” 阿绫手脚利落,三下五除二固定上了一块新纱,“一开始当然也需要。可这种事不就是熟能生巧吗,我四岁便开始拿针了,所以用不着。听老师说,我阿娘也不用的。”他没有抬头,开始从工具盒子里配线。鹅冠红、雪白、银、黄昏灰、淡灰蓝,一匝一匝码放在绣纱右上角,看颜色是要绣仙鹤了。 “且殿下的笔墨自如分明,也容易记。个别细处拿不准的地方再看看就是了。”他果然展开仙鹤那一页纸低头看了看。 “你这么绣……很快便绣完了吧?” 阿绫点头:“殿下放心,山水仙鹤再有个八九日就能绣好。” 八九日……好快啊……云珩心中一紧,尤其是一想到已临近年节。到时候他要回玉宁休假,这一走怕是要一个月不能见面……如今玉宁冷吗,山高水远,路上要给他准备些什么好?也不知他衣裳够不够穿,叫人打的手炉也还没消息……造办处的人怎么做事拖拖拉拉的……他回玉宁的绣庄,是不是要带些美酒点心孝敬老师走访好友? 他不知不觉盯着阿绫的手发起了呆,看着一根红丝线轻易就被劈分成了八份,准确纫入细小的针鼻里。他眼见着仙鹤头顶那一弯红出现在绣纱正中,没多久,红线收尾,换上了昏灰色绣颈子,这次更离谱,一根线劈分成了十六份,细到仿佛速只要度够快,便能取人首级。 “……殿下。”那人眼不抬,手也不停,“好看吗?” 云珩一惊,一颗心倏的悬了起来。 这,是刻意试探吗?油嘴滑舌的,不像阿绫会说的话。 “若是殿下有心,那个寿字,要不要亲手试一试?刺绣是心意,殿下若有孝心,太后定会很爱惜。”阿绫目不转睛,安如磐石。 ……果然,人家没那意思,是自己存着非分之想,听什么都多了一层味道。 云珩叹了口气,悬了半天的心也被他叹回原处。 他抬眼看了看香炉,自己居然杵在这里盯了整整一炷香,难怪阿绫嫌烦了。 “我就……”他本想说一句算了,刺绣这样精细的活,于他这种笨手笨脚的人来说实在难以想象,保不齐一用力那纤细的纱都要让他戳个窟窿出来。可,拒绝那一瞬间他又忽然想到,若是阿绫要分神教他刺绣,是不是便可以光明正大在这晞耀宫中多待一阵子了? “不着急。殿下先忙,空闲了再慢慢想,反正这对仙鹤我还要绣个几日。” “……好。” 云珩转身回到书桌前,也不知这些不能为外人道的心思还能藏得住多久。 公主陪嫁的龙凤被绣完,诏书也只剩个尾巴了。 天愈发冷,阿栎赖床,连累着阿绫与他一同迟到。他们悄悄爬上楼,却发现赵主事和几个绣匠正围在一架绣绷旁,一同整理丝线布匹和周遭的杂七杂八。 “主事。”阿绫弯腰拱手,发觉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神色沉重,甚至有人垂泪。 “来啦。”赵主事叹了口气,没责问他们为何晚到,“我看到你诏书已经绣的差不多了……” 阿绫点头:“是……今日便能做完。” “原本说年前不给你安排什么了,可事发突然,怕是要食言。”赵主事将刚从绣绷上拆下的玄色丝绒递给他,上头还叠着一张纸,“这件披风,是给太后的寿诞准备的,范师傅才绣完一截梧桐枝子……” 阿绫接过,展开画纸,是张百鸟朝凤图。 “太后娘娘花甲宴那日要穿……”赵主事搓了搓手,“这个还是得交给你动手,换了谁都赶不及。” 他点点头:“在太后寿宴之前绣完便可?” “得提前两日送过去,再留出一日给裁缝上挂里和狐毛的领子。” “好。”阿绫随口多问了一句,“范师傅今日还没来?是病了么?” “她,来不了了……今后都不来了……”赵主事惨笑,“昨天夜里走的。今早上才发现,人都凉了。验过尸说是暴毙,没受什么罪。” 阿绫一惊,没想到这么突然。 这范师傅眼下是造办处资历最老的绣匠,年四十,大家尊称他一声师傅。听说有个儿子在外城住着,书没读出个名堂,二十出头就好酒好斗。范师傅省吃俭用一人拉扯大了他,他不争气罢了,还天天闯祸。这造办处数范师傅最是劳累,人人都知道她想多赚些赏钱留着补贴儿子,来了不指名的差事也都不与她争抢……不想,竟落得暴毙的下场…… “我知道了……主事放心,我一定做完。”阿绫卷了卷这披风,放到自己的绷架上。
第54章 匆匆给诏书收了尾,阿绫返还给赵主事后,立即着手准备太后的斗篷。 百鸟朝凤图纹路繁复华丽,配色典雅不俗,光是配线就花去他整一个时辰的功夫。 “阿绫,四喜公公来了楠漨。”赵主事不知何时又亲自跑上楼来。 他抬起头才发现正午已过,又慌忙收好东西,跟四喜去了晞耀宫。 “吃这么快?”云珩诧异问道,“饱了?” “嗯,饱了。”时间紧迫,没工夫优哉游哉地喝茶,他端起杯子将还有些烫的茶水一饮而尽,立刻坐到绣绷前开工。 刚刚吃饭的时候他在心里大致盘算了一下,每日在造办处呆那两个时辰是铁定绣不完那斗篷的,所以殿下这灯皮不可再这样拖拖拉拉地绣下去了。尽量在七日内绣完,然后专攻百鸟朝凤……
119 首页 上一页 45 46 47 48 49 5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