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与风雪一同降临,眼见着宫门快要落锁,阿绫起身准备离开。 经过云珩身边,却忽然被拽住了袖口。那人看着窗外呼啸的风雪劝道:“今晚别走了,睡暖阁吧。外头风太大,你这一路回去怕是要生病。不是说今日派了新差事给你吗,若是病了还怎么做。” “殿下知道了?”阿绫一愣。 “呃……嗯,是四喜说的。”他话音刚落,身旁的小太监诧异抬眼,又立即若无其事低下头去。 “他去叫你的时候听说你们造办处出事了,就随口问了一句。”云珩抿了抿嘴唇,“赵主事还说,实在没办法,这活除了你别人都做不了……” 阿绫点头:“对,他们都还有别的要做,只剩我。每日少睡两个时辰早些赶到,总归不会误了太后娘娘的寿辰。” 云珩闻言放下笔,犹豫着问:“若真这么紧,教我刺绣的事便算了,你忙你的,再不然……那灯也可以不……” “不妨事。殿下的会先做完。”阿绫拍了拍他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背,“安心吧,我应付得来。” 云珩一愣,莫名笑了:“好。那你早些歇息。”他边说边给书里夹了张镂金薄书签,起身带阿绫一起到暖阁,亲眼看着木棉铺好了床榻,又叫人往碳笼里加了足够的细碳,才转身离开,只留下个宫女替阿绫准备梳洗就寝。 木棉也就罢了,这宫女跟他年岁相仿,阿绫早不习惯被伺候,赶忙摇摇手:“多谢姐姐,我自己来就好。” 暖阁他本也不陌生,钻入被汤婆子暖好的被窝里,仰面盯着床帏华丽的锦帐。太子宫里的灯不会全部熄灭,暖阁门前留了一簇微弱的烛光,晃在淡彩丝线编织的图案上。他心里隐隐觉得太子殿下最近举止有些难以捉摸,喜忧无端,偶尔失神发呆,时常欲言又止……到底是在为什么而患得患失呢……还有,自己的推测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些话他拿不准该不该问,问了算不算惹祸,会不会让云珩为难…… 兴许是太舒服,人放松下来没半刻,阿绫便闻着若有若无的桦木香睡着了,酣甜无梦。 京城的风雪一下少也要三五天,造办处门前日日都有新堆的雪娃娃。 一众工匠怕手指冻伤误了差事,忍着心痒,全部挤在阿绫绣绷前的窗边看着其他没什么差事的小宫女小太监玩雪过过眼瘾。阿栎忍不住冲下去尝试了一番,阿绫看了片刻,默默从大碳笼里夹了一块烧透的炭,放入那个还未交还给木棉的提篮手炉里,搁到阿栎的织机旁。 玩完了雪手指怕是要冻麻了,刚好那时候手炉也不会太烫。 他没有理外头的热闹,凝神坐在角落里看百鸟朝凤图中的凤凰本体,再抬头围在周边的人也已经散去,他回到绣绷前屏气凝神,接着范师傅的针继续绣了下去…… “小叶师傅,已经午时了,坐了两个多时辰,还是要歇一歇吧?” 阿绫手上一顿,稳稳停了针,抬起头冲姑娘微微一笑:“要歇的。” 阿绫总觉得自己被叫做“师傅”还太年轻,与她提过几次希望对方称呼自己阿绫就好,可她却觉得自己技不如人,非要这么叫,阿绫便也不强求。 “昨日库房里年末扫除,结果在一个棉布箱子里头发现好大一个蚁巢。你下值早不知道,主事叫我们几个赶紧缝了些小香囊,连夜请御药房的人配好了驱虫的方子一同填了进去,大家最近都带着,以免身上带了什么虫,蛀坏了这些绣品。 “多谢。”阿绫起身,见对方竟要主动往他腰间挂,慌忙双手拦下,“我自己来吧。” 下了朝,云珩奉命赶到南侧宫门。 远远便看到一身清雅的方淳容正扶着丫头的手,预备下马车。 那丫头眼尖,望见了他蓦地又缩了手回去,不知仰头说了句什么,方淳容与车夫一同扭头,看向了他的方向。 连着宫门前的一队侍卫在内,众人立马行跪礼,方淳容就地站在车夫御马的车辕处,对他屈膝行了个万福礼,而后便被匍匐在地的丫头遗忘了似的,扔在了车上。 “胡桃儿……”她低声轻喝,可那丫头仿佛听不见,一动不动。 云珩余光落在地上的后脑勺上,对她那些小九九心知肚明,还算机灵,但用错了地方。 “四喜。”云珩停在车前没有靠近。 “是。”小太监会意,走上前一甩袖子藏起了手,抬起胳膊肘给方家小姐做扶手。 果然,那丫头悄悄抬起了头,见是个太监扶了小姐下车,还忍不住瘪了瘪嘴。 “等很久了?”云珩问到。 方淳容摇头:“臣女也是刚刚才到,辛苦殿下跑一趟了。” “那走吧,长宁宫备了午膳。”说罢,他走在前头。 太后本精神不济在卧榻修养,今日一早听说方家女儿要过来小住数日,欣喜万分,早早更衣摆膳,还硬要留云珩同食。 云珩见她难得精神,便也陪着老人家高兴高兴。 谁知席间太后拼命怂恿他亲手替方淳容夹菜斟酒,几个嬷嬷也胡乱复合着,将什么青梅竹马,郎才女貌挂在嘴边,云珩越吃越不痛快。 “太子,你替容儿剥个蜜糖橘子吃吃。露州府昨日送来的,说是新培的,别看这个儿小,吃着齁甜。”太后欣慰的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巡睃,“哀家吃饱了,先去躺一躺,你们两个慢慢坐,慢慢聊。” 留下的嬷嬷一边安排丫头们收拾碗碟,一边不忘瞎出主意:“殿下,最近御花园的山茶开得旺,若是无事,可以带方小姐去赏赏雪看看花。” 云珩略一沉吟,起身摸了两个小巧的蜜糖橘子收进袖笼里:“我今日的折子还没看,改日吧。花还有的开,不急这一时。” 他低头瞄了一眼方淳容,对方肃着脸,点点头,起身行礼送他出门。云珩叹了口气,不知何时起,这丫头一进宫就是这幅战战兢兢的样子,且越大越拘谨了。 “殿下……刚刚没怎么吃……”四喜跟在他身后。 “嗯。过去不觉得长宁宫的菜这么咸。”云珩拢了拢披风领子,一想起方淳容这事便心烦,“反正阿绫也要吃,一会儿我再吃几口。” “我们这是……” “时候差不多了,左右也要等他,路过造办处接上人一起回去就是了。” 一想到阿绫,云珩心头松了松,连步子也跟着轻快了许多。长宁宫路远庭深,原本要走上两刻才能赶到的造办处,他们一路疾行,不多时就能看到窗子里的人了。 可走到楼下,云珩倏忽顿住了脚,四喜险些撞上去。 他随太子的目光抬头一看,窗子里不仅有阿绫,还有个姑娘站在一起,穿的也是干净朴素的月白衣袍,看样子是同僚。 行的急,云珩喘息还未平复,他用力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阿绫从那姑娘手中接过的,果然是只绿色香囊,而后居然堂而皇之,当场就挂在了绦带上…… “殿……”四喜原是想问,要不要自己先进去通报一声,见主子是这般脸色,又默默退回去一步,老老实实呆在了原地,背后窜上一股久违的凉意。 愣了半晌,云珩心里那些雀跃和期待被一捧雪熄了个彻底,他缓缓走到个半人高的雪娃娃身前,用手指狠狠在该长眼睛的地方戳了两个窟窿,把那两只从长宁宫顺来的蜜糖橘用力按了进去,转身幽幽道:“走吧。” 四喜迈着小碎步,点头哈腰跟上,什么也不敢问。 殿下做事从来有条有理,只是遇上这阿绫,那些方寸规律似乎都叫人琢磨不透了……
第55章 绣字不难,用简单的基础套针便好。 阿绫先替云珩挑了一块普通料子上绷,做练习用。 “殿下,大胆试一试,反正还有时日。”他尽量精炼语言,“浓墨处我们用平针,只要保证边缘和排线都整齐便好,像我这样。” 他先随意演示了几针,抬头却发觉云珩根本没有在看,顿觉好笑:“殿下,我脸上又没有字……你要看我的手才学的会啊……” 云珩轻轻嗯了一声,随之低下头。 阿绫刻意放慢速度,又重复演示了几针:“没什么别的,一针一针,按照这纱面上描的轮廓填进去,后一条线紧紧挨上前一条,但是千万不要随意交叉重叠。不怎么难,不过是需要些耐心罢了。来试试看?” 他话音刚落,云珩便上手要拿那根针。 “慢着!”阿绫慌忙挡住他的胳膊,“殿下忘了,摸针线前一定要重新净手。” 有那么一瞬间,云珩在他一本正经的眼神里看出了不易觉察的骄傲,上一次见这神情怕是要追溯到好多年前的玉宁织造局,某人如造物者一般绣出一只飞舞的青鸾。 “好。”他叹了口气,耐着性子弄干净一双手,与阿绫并排坐到绣绷,接过了与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针线。 “开始不熟悉,慢慢来没关系,只要找准位置。”阿绫的声音极近,云珩下针时,忍不住侧眼,余光中那人好像比他这个不成器的学徒更专心。 方才四喜说,那个送香囊的绣娘早阿绫一年被征进造办处来,母家在外城有个布行,父亲在光禄寺的牧局做个未入流的小吏,家世虽不显赫,却也清白安乐,姑娘比阿绫三大岁,人也还算周正……阿绫自小飘飘摇摇,曾经不止一次对可以时常回家的同僚们流露出羡慕之情,若是他与那绣娘在一起了,也算尝了他的心愿吧…… 那只小巧的香囊就那么明晃晃挂在阿绫腰间,墨绿底色,平平无奇的粽形,实在不起眼。 可再怎么不起眼,他不仅收下了,还立即佩戴起来……过去四喜不是说,宫女们送的东西他一概婉拒吗?这香囊又有何不同?难不成,阿绫真的对那姑娘另眼相看?那,那他们之间又是怎么回事?在他忙于政事,不能相见的日子里,阿绫都跟什么人有来往? 最重要的是,阿绫对他的心意究竟明白几分? 若是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为什么还默许那些过分的亲近? 是不是……到了该说清楚的时候了? 可万一,阿绫真的对他无意……他要怎么继续将人留在身边呢……难不成,还要搬出太子的身份强迫人家? “啊……歪了……不过不妨事,就顺着这一针的方向往下走就是了,不要中途改。”阿绫轻笑一声,云珩的耳朵顿时便麻了,可始作俑者却丝毫不察觉,继续笑盈盈地说下去,还一手覆在了云珩的手背上,引导着他往某个细小到看不清的空洞里扎下去,“下一针针头在这里,穿过去,然后再从……殿下?” 发觉他毫无反应,阿绫终于转过头来,后知后觉身边这个赶鸭子上架的学徒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你平日里,也是这样教别人的么。”看着小绣匠一脸游刃有余的恬淡,云珩忽然涌出一股被戏耍的恼羞成怒,他丢了针,侧过脸,一把捏住了阿绫的下巴贴了过去。
119 首页 上一页 46 47 48 49 50 5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