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样子是真的困了,云珩新衣都没脱,懒洋洋倒进了床榻里,才沾到枕头便闭上了眼睛。 阿绫刚提步要走又被他叫住,转头见他用力将双眼撑开一条缝:“阿绫,过来。” “好……”他即刻返回床前,像守夜做更的宫女一般盘膝坐在地上。 “……坐地上干嘛。”云珩拍了拍床头。 这不合规矩。 可阿绫还是顺他的意,反正他们不合规矩也不只一两次了。 见云珩皱着眉用力揉搓眼角,他忍不住挡开了那只手,替他轻压印堂:“殿下,眼睛疼么?” “不疼,酸。” “要不要宣太医……”阿绫对于眼疾格外介怀,“病症最忌讳拖延……” “不用,这两夜抄经熬太久罢了……”云珩仿佛喃喃自语,没半刻便不出声了,一只手还搭在阿绫按在床沿的手背上,呼吸渐渐放缓。 阿绫看着他略显憔悴的睡脸,替他拽了一角被子搭在身上。 他知道太子难当。国之储君,自然是日理万机,要隔日上朝,协理政务,批阅奏折,读书论道。可他不知连经都要亲自抄…… 木棉拿了件便服进门,是太子出宫时的穿着,示意他先穿上。 阿绫轻轻抽开了手,换好衣服随木棉走出寝殿,回到书房。 刚刚的一片狼藉已然收拾妥当,桌上堆了两摞奏折,加起来约莫有半人高,通读一遍怕是要好几个时辰。桌角上还压着一套经书,想必正是昨夜里抄的。 “阿绫公子。”四喜神出鬼没,阿绫吓得一激灵,转头见对方替他端了杯茶放到了一旁的木几上。 “多谢四喜公公。”他摸了摸那经书的皮,“太子平日里常常抄经?” 四喜摇摇头:“只在祭祖时抄经。” “那昨夜……” 四喜也垂着眼,不咸不淡答:“经文是皇上亲口替淑贵妃娘娘要的,殿下不好不给。娘娘自那日险些小产之后,身子一直没养好,胎也不稳,总抱怨说会梦魇,太医诊不出个所以然,说娘娘这是忧思过重。皇上没辙,又找钦天监看了,说是被煞气冲撞,要找个手足兄弟替尚未出世的小皇子小公主抄经祈福,身份越贵重越好……” >_< 总之是没眼看。
第35章 身份越贵重越好?阿绫皱了皱眉,这种鬼话也能信? 什么忧思过重,什么煞气冲撞。 他算是听明白了,意思就是先前的梁子结下了,贵妃娘娘有意刁难太子殿下呗。 他随手翻了翻那套《地藏菩萨本愿经》,统共十三卷,密密麻麻的字,难怪要抄到大半夜里去,天不亮又要去上朝,回来还有这么多奏折等着他…… “公公,可否找得到杭白菊与决明子?”想起云珩布着细血丝的眼角,阿绫歉疚,却也于事无补。 “自然是有的,阿绫公子稍等片刻。” 云珩在一阵薄荷清香中惊醒,猛地坐起身,睁眼时原先那酸涩彻底消解,双目舒爽至极。 什么东西啪嗒一声掉落在被面上。他低头一看,是一条尚且温热的帕子。 “该用午膳了。”阿绫凑到近前,仔细盯着他的眼睛,“好些吗?啊,真的不红了。那我把这方子留给木棉姑姑,日后便不怕眼酸了。” ……岂止是好些,看到这张笑盈盈的脸庞,哪怕真的害了什么眼疾,也会立刻痊愈吧…… “四喜公公说,午后少傅要来,再不起来不及用膳了。”阿绫指了指门外的方向,身上已穿回了那身朴素的月白圆领袍,“膳食都备好了。” 今日中秋,御膳房备的菜色尤为丰盛,大中午的便鸡鸭鱼肉摆了一桌子,还配着一壶酒。 木棉替他们斟满盅,酒液清亮透明,云珩举杯一嗅,漂浮淡淡竹叶与荷花香,他抬头看了木棉一眼:“是深烟的罗浮春?” 木棉点点头。 “嘶……呼……”不过一眨眼阿绫的酒盅便空了,正偏头猛呼气,一看就是喝急了。 云珩放了杯子,替他盛一勺诗礼银杏:“这和你们玉宁的酒不一样的。三十年陈酿,要放一放才好入口,你急什么……” 阿绫慌忙将晶莹的银杏果塞进嘴里,细细咀嚼出的香味,咽下后才开口:“外头馆子里的酒也没这么冲……” “那都是兑了水的。好酒都冲,要慢慢品。”云珩拿起自己那杯递给他,“你尝一尝这杯,先抿一口,含一会儿再咽。” 阿绫盯着他手中那瓷酒盅,犹豫咱三终于接过去,浅酌一口含住,半晌喉结才翻滚一下,而后挑挑眉毛:“嗯……还是辣……不过,真的有回甘。”说完,又低头慢慢饮完剩下的大半盅。 云珩不饿,随意夹了几筷子小菜,半天才吃一口。不想阿绫也不怎么吃,自品出味道后酒壶不离手,对那些精致菜肴兴致不高,只时不时瞄一眼桌角那垒高的月饼盘。 云珩也不知是否因为酒菜不合口,便随手取了两颗月饼,一颗白莲蓉的递过去,一颗五仁自己留下:“不好好用饭,净想着这些孩子气的东西。” “怎么是孩子气,月饼还是要吃得,毕竟是团圆佳节……”阿绫摊开手掌,盯着月饼的眼神直愣愣的,而后缓缓开口道:“我这颗是玉兔捣药。”他又一探头,指着云珩手里的咬缺了一角的,“你的是月桂……盘子里还有云和宫殿……这是广寒宫吧……” 云珩低头一看,还真是,他未曾注意御厨们这些心思,反正东西年年都差不多,甜到发腻,随便吃个意头罢了,多数让他打赏了下人。 “嗯……好甜。”阿绫将月饼一掰两半,看着缺口处细腻的白莲蓉自顾自感叹道,“怪不得只能当点心……太甜了。玉宁的月饼不是这样的,你试过吗,皮是起酥的,馅是肉的,热腾腾咬下去,酥皮渣掉一地,很快就有胆子大的鸟儿落下来,衔住就走。阿栎小时候被喜鹊啄过,只能躲得远远的……” 云珩一愣,只见阿绫的面颊和眼尾漂上了一层粉,嘴唇被酒浸得殷红,虽然眉飞色舞地讲着,却无端叫人读出几分落寞…… “每到了这个时候,满城桂花飘香。能入口的,都要佐上一把干桂花。桂花糕,桂花鸭,桂花酒,小孩子还要喝桂花乌梅汤,仿佛不这样就不算中秋。天碧川你还记得吗,就是你当年被人伢子抱走的地方,吃饱喝足了,小孩子就会缠着爹娘,撒娇耍赖要放一盏船灯。阿娘疼我,我无须开口便能自己挑喜欢的……”说到兴起,阿绫兀自与他碰了杯,叮的清脆声中,不等云珩制止便仰头饮下满盅,而后被又被酒意冲到,“嘶……忘了,这酒要慢慢喝……” 云珩压下他又要续满杯的手: “阿绫,你……是不是想家了……” 阿绫侧过头,懵然望着他,而后微微低低头,轻声哂笑道:“有家人的地方才算家……可我都快要忘记阿娘的样子了。” 还好,他趁自己仍记得之时,绣了阿娘的像,印象模糊了就翻开看看。 他也不知今日哪里来的多愁善感,兴许是被这宫里的规矩圈禁太久,不禁渴望起过去那些朴素到不起眼的,简单却自在的日子。 中秋时节玉宁尚且暖,此刻,人们想必已聚集在天碧川旁,熙熙攘攘,赏灯赏月赏秋香。 如今这硕大的宫殿中,一方餐桌,只有他们二人坐在一角,周遭无人敢直视,更无人敢擅自靠近,冷冷清清,空空荡荡。若天上真有个广寒宫,怕也是要比这里热闹,好歹还有玉兔们忙忙碌碌呢。 他看着云珩,不知是不是所有的中秋,一国储君都要如此度过,这样的孤寂是怎么熬过去的呢? 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竟不自量力地同情起当朝太子。 “再喝就真的醉了……”云珩轻轻掰开他抓着酒壶的手指,示意木棉拿下去。 阿绫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天:“云珩……你自小便呆在这宫中,不寂寞吗?” 垂手立在不远处的木棉似乎浑身一抖,惶恐地瞄向他。 云珩也一愣,愕然看着他许久,才低声道:“习惯了。” 秋风阵阵,阿绫一路走回造办处,一身酒气被冲散大半,进门便跟正要离去的孔甯撞了个满怀。 他淡淡点个头,转身便走,却被一把抓住了胳膊肘。 “啧……”凑太近了,阿绫吹了一路风脑袋发懵,他挣脱孔甯的手,问得不大客气,“怎么?” “你头上这个……”对方玩味一笑,“太子赏的吧?竟是送你的啊……”见他脸色不好,又急忙解释,“你别瞪我啊,这个是陈玉匠在我眼皮底下做的,最近我跟他日日呆在一处,替贵妃娘娘给太后准备寿礼呢。” 看着不像是扯谎,阿绫问道:“……你如何得知是太子要的……” “那日四喜公公送来了太子亲笔图,陈玉匠当着我的面打开,画上的簪就长这样啊,这块糖白玉料子还是我与陈玉匠一同参谋着挑的呢。那个……阿绫啊……你跟太子殿下,交情不一般啊……你是……” 阿绫不确定是不是自己带了成见,这孔甯不笑还挺清秀,一笑就自然而然带上了奸滑。 他没等对方说完,便开口打断:“今日中秋,你要回外城与家人团聚吧?” “啊,对啊,回去吃一顿团圆饭,明日便回来。你要我带些什么吗?” “不必。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吧……” 说完,阿绫转身便进了门。 他与太子殿下是什么关系,自然不必交代给这个大嘴巴…… 何况,他们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连品级都没有的工匠,是主与仆,尊与卑的关系。 阿绫坐回空荡荡的绣绷前,顶着一颗醉醺醺的脑袋,细细思量。 云珩究竟为何待他这样亲近,甚至亲近到…… 他不自觉回想起那日在寝殿里替太子量尺寸……那莫名的心慌又袭来,他赶忙晃晃脑袋,觉得自己定是喝多了。 “喂!!!”阿栎气呼呼喊道,“你回来了也不告诉我!!怎么一走便是大半天啊你!!咦?你头上这簪是……柿子?那里来得啊?” “阿栎……你说……”阿绫抬起头,阿栎的脸有些模糊,“一个人忽然亲你,算什么啊……” “……”模糊的脸逐渐扭曲,阿栎眼睛瞪得像牛,一张嘴像是要把人生吞了。 仿佛是本能,阿绫来不及细想,抄起手边空余的针枕,在他出声之前一把塞了进去,将他的大嘴巴堵了个严严实实。 算什么呢……
第36章 初冬日出迟,晨起能看到院子里的绿松针结一层晶亮透明霜壳,玉宁没有。 阿绫站在门外,裹了裹外披,京城干燥,寒风也直白锋利,露在外头的脸和手很快便被割得发红。 “阿栎,再不走我不等你了……忙着赶活呢……”阿绫将手臂抱在胸前,搓了搓胳膊。阿栎昨夜捧着从书摊新买回的话本子看到三更,磨磨蹭蹭许久,好容易才起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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