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唐安信便要做制定秩序的那批人,他要让律法昭定,再无阴暗——可是他高估了自己。李靖琪中毒就是他最大的失败,可笑他洋洋自得、刚愎自用,连过往诸多纰漏都略过不谈,只看到一点山尖的风光,却忽略了路上的累累白骨。 子规声断,罗绶分香。猛然回头,唐安信才发现,走过的路上便是荆棘,森森地赫然沾染了那么多人的血。 唐安信十七年前离家,他是整个丰济最年轻的秀才,在京城定居。他十七年前敬上拜师茶的时候,甚至稚嫩天真的不知道自己会走哪一条路。 头顶的天穹那么玄妙,像是漆漆人生、不可回首。 唐安信张口要说什么,却好像突然忘了一样,又怔怔地闭上嘴。 他在宫内强迫自己安静下来,却在府内感觉灵魂都在发痛。 宋承平敏锐地意识到唐安信情况不对劲。 “老师!”宋承平猛地扣住唐安信的手臂。 唐安信张了张嘴,眼里全是惶惑。 手臂上传来的痛感让他回过神来,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面是谁。 他静了少顷,才算卸下了满身的背负,手里又拿上了笔:“邵安,你先回去吧。” 他讲的那么温柔。 就好像是初见之时,心里道的是‘此人脑子有病’,面上问的却是‘跪在这里做什么?’ 宋承平不。 这时候的唐安信明显不对劲——平日里自持的君子风度也只是强撑着一道皮。 宋承平不想回去。 他有些无措,寻来觅去要想找一个留下来的理由。 月光柔柔,温婉的铺了一层纱。 唐安信难掩疲惫,偏头定定地看着他:“回去吧。”
第44章 天真 尹元洲不敢怠慢,哪怕眼下皇帝境况不好,他也尽心竭力,只是查出来的东西让人胆战心惊。他从赵氏夫妇入手,先查的是四方邻里,都是些面黄肌瘦的模样。他几番打探,对事情的全貌已经有了几分推测,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投鼠忌器。 官场上的人,如果不是形势所迫,很少有人愿意做压死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眼下情势特殊,我们不得不动。”左纭和坐在右边,偏头看着尹元洲:“冯凭的事情真的不能再拖了。” 尹元洲面上恭敬顺和,心里却另有考量:“大人说的是。” 秋主肃杀,本就干燥难耐。一时帝王性命垂危、太后有意择储另立的风声成了门窗紧闭下的窃窃私议。 大家都束手束脚,惟恐项上乌纱落地。 京中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神策军的巡逻排班也有了变化,人人自危。 “冯凭笑里藏刀,内宫蝇营数十年,报出的宫娥内宦死亡人数比昔日多百人。他得势时连内阁也要逊上几分,如今母蛛落网,他能耐得几时?”左纭和白发苍苍,看谁都有点看小崽子的慈祥怜悯:“今上年纪虽幼,却有经天纬地之才,更有紫微星象庇佑——你以为能在内宫出现的是什么药?” 紫微星。 尹元洲心下一沉。 今上就好像是天生的皇帝,既无胞兄也无幼弟,只有稀落的两个妹妹。此外,很多官员都是见过幼年时的今上的,小小年纪已是仁爱宽厚,更有为国为民之心。更有甚者,其母族是出了名的清流,坊间名声甚好——还无外戚之祸。 没看连吴阳晖不敢有什么动作吗? 尹元洲知道左纭和一向行事的路数,也不拐弯抹角,叹声说:“皇上景况还未转合过来,宫中上下,没有太后的旨意,谁也不敢拿这些事来惹皇上忧思……依您看,往后该怎么办呢?” 左纭和身形敦和,手上依稀可以窥测到年轻时的风度,只是如今上面的老斑沉沉,带着行将就木的气息。他看着尹元洲:“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尹元洲还是有些怯懦。 “太后不能主政,哪怕是情势所迫也不能,六部的官员会咬死这一关。”左纭和笑了笑:“你为吏部尚书,也是六部的大才,你看唐安信如何?” “才思敏捷,胸无大志。” 左纭和摇头。 “您的意思是……”尹元洲皱着眉:“可是他和此事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有关系,冯凭也已经和太后牵扯上了,他以后依靠太后,诸事不可估量。” “恰恰相反。”左纭和看着他:“你以为的也就只是你以为的,在这里的不一定是你以为的。冯凭和太后的牵扯是攀附吗?不是的。眼下冯凭势微,看似是冯凭得了太后的帮扶,可是长远来看,却是太后在找冯凭的帮扶。太后起势,往往是在帝王年幼之时,可是今上不年幼了。傅家的女儿,你以为是无脑妇人吗?朝臣断不能越过界限插手内宫,今上又无立后,只要把握住秉笔,内宫就是她覆掌所在。” 烛火飘摇,尹元洲却被激起了一身冷汗。 他虽谨小慎微,致力于浑水摸鱼,可也是正正经经科举出来的——倘若太后掌权,傅家不就又和之前一样了?满朝旁观焉得盛果?挟制之仇岂能不报?根基不稳的大雍……还能撑得住再一次的蚕食鲸吞吗? *** 宋承平睡得不甚踏实。 唐安信筋劳骨乏,见宋承平百般不愿,也没执意要让他回去,安置在他留宿时睡的侧厅里。 室内熄了灯,月色就更加突出。 蓦然,宋承平猛地坐起,心跳得厉害。 他连鞋都顾不得穿,中衣凌乱,跑到唐安信房前,按捺住喘息以后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满脑子的想法一股脑全涌上来,莫大的恐慌甚至要将他整个人淹没。 宋承平破门而入时唐安信正烧着,昏昏沉沉的,被褥没过发顶,脸红的紧。他似醒非醒,几乎要被闷热的潮水掩埋,带着轰鸣昏沉的响雷。 他甚至能听到千里之外双亲的话语。几番沉浮,却又换成了江淮梅的声音,莫名的又夹杂了小侄女的笑。仿佛其乐融融,有如年关。 可是他不敢动,也不能动。 潮水束缚了他的四肢,他被困死在自己的过往。 他满腹经纶,年少气盛甚至自比江左梅右,整个顺宁都有他的仰慕者。天下文章独一笔是他的骄傲璪纵,可也是他一叶障目的根源。在太学他可以凭高才满腹得先生夸耀、同窗慕艳,却他在朝堂上亲手扼杀了自己。 他在守住六部的同时也让六部陷入一个无人可居的窘况,回首一看,满朝皆是归人,抱得春风而去。初始他不明白自己要走一条什么样的路,只以为有才则高,总能展尽抱负,兼济苍生。后来他在焦灼和沉闷中打磨自己,决心要做经天纬地的那一批人。 然而他不是。 他不配。 他天真的以为大雍只是蛀虫郁郁,却在李靖琪身上得到了最深刻的惩罚。好在樊笼仍在,还未固若金汤——总能打破的。 他干脆舍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宁做破除黑暗的一把快刀。 也只做这样的一把刀。 冰凉的空气涌过来,仿佛带来了生气。 唐安信看清楚宋承平的时候,恍然发现自己鬓发散乱,眼角尽是泪。 室内烛火辉映。 宋承平用茶水给唐安信润唇,大夫刚来过,小四看着瓦罐里的药。 见唐安信醒过来,宋承平叹了一口气,甚至带了点沙哑的腔调:“老师……” “你可真是……”他用指腹抹去唐安信眼角的湿痕:“我害怕了。”
第45章 恋慕 天微蒙蒙亮。 唐安信这会还虚着,小四和汝鹤商量了一下,专门去告了假。 他喘了两口晨间冰凉的空气:“你怕什么?” 宋承平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但是有点奇怪的笑:“怕我桑梓不在,迦南难觅。” 屋内屏风被挪开了,门窗大敞,能一眼就看到外面微亮的天色。 唐安信脑中昏沉,四肢也躺的无力。他睡前只着中衣,眉心的小胎记也黯淡下来,就像被摄去了气神似的。 “邵安,我于此大败了。” “……我知道。”宋承平默默给他掖好被角,又把熏炉挪开。 “我本来是不想收你当学生的,你知道的吧?”唐安信半坐起,斜靠在床架上,偏头看着宋承平:“我一时失策,误带了你去见晁二姑娘,也算阴差阳错与你有这一段师徒缘分——” “到今日,也就算了吧。” 宋承平神色有些冷淡:“我不。” 唐安信叹气,有些无奈的样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他家产浅薄,不过几两碎银,料想百年以后只能换口薄棺。余者都四散开来,接济穷苦、节下应酬也耗得七七八八。半生鲜衣怒马,堂堂正三品侍郎,连侍奉父母也不甚成功,只得了美名半斗,好友八钱,也算装点门楣。 年关连给小侄女好点的礼物都没有,更别说能给宋承平留点什么了。 如今更是下定决心要做尖刀强刃,历来行事的有几个有好下场呢?再留着这师生名分,难免平白落得一身腥。 何苦呢? “我怎么就不听话了呢?”宋承平敛着眉,有些生气的样子:“我还不够听话吗?” “别闹。”唐安信头顺势一仰,定定的看着房梁:“你想要什么呢?” 功成名就?还是名利双收?人生在世,熙熙攘攘为利来,他已经没有那些遮阳撑伞的精力了。 外间是晨曦,可是唐安信已经能窥见卯日西行。莲花还在,可是淤泥已死,他就要做最激荡的活水,为大雍再带一片新泥。 “我想要……”他含糊的咽下了那个字,选了个含蓄的说法:“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 “什么?”唐安信似是没听清。 “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宋承平低头:“心上人平安顺遂,万事胜意。” 唐安信:…… 这我属实无能为力。 宋承平:“老师,你我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在这一刻,宋承平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厚言菲行。 他就像稚子幼童,对唐安信从来没有帮助,甚至还会添些莫名其妙的乱子。他在知晓自己心意的乍醒时分,就开始了自己朽木碎石的一段时光——唐安信用他长辈师长的眼光注视着他,和看任何一个晚辈都没有区别。 唐安信就是他所追随的当空皓月,他要以自身烛沫膏星来增补光辉。 太阳升起,带了暖色的光晕,衬得风物莹莹、山河迢迢。 山河图开,乾坤昭定。 “我们是同一条路上的人?”唐安信笑了笑:“随你吧。” 他明显不想再争执。 小四恰到好处地端了药进来,小心地搁在了榻上桌。 唐安信喝着药,突然想起来什么的,问道:“你有心上人?我怎么不知道?” “啊?”宋承平有些羞渐,甚至肉眼可见有泛上来的热意:“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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