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大臣散时,唐安信忽然意识到赵津已是满头白发了。 赵津步履有些蹒跚,他年纪大了,半夜被人吵起,精神不太好,又突闻噩耗,简直心力交瘁。 赵津走得慢,站在唐安信身边:“大雍终究是要叫给你们这些年轻人的。” 夜间嘈杂,像是唐安信的心绪。他可以在唐奉澄面前游玩写乐,也可以在宋承平面前胸有成竹,但是却很难将心底的顾虑坦而告之。 唐安信整个人仔细摊开了,也不过是个追寻孔孟之道的儒士,他是世间诸多读书人的一个,巧而巧之入朝为官。 他有才能,可是才能在有些情况下什么都不是。 “我不过是世人中再平凡不过的一个。”唐安信摇头:“而且我也不年轻了。” 唐安信未曾赴关杀敌,也未曾远居山林,他只是跌跌撞撞沿着历代大儒的路走,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东丰府黎民哭嚎声声入耳,朝中贪墨争权事事沉浮,他匍匐在清官名臣的座下忏悔。 他没有罪。 可是他的罪名叫责任。 大雍负荷累积,他和皇帝都是风雨欲来的船上人。世家和奸佞做舟,饱饮黎民之水,成了和礁石无二的怪物。 文昌先生在黔昌江前振臂高呼,栏杆拍遍呼叫圣君,可是前朝在那个时候已经走投无路了。 大雍就好像沿着前朝走过的车辙一样。 诸如东丰府饱受水祸的百姓,诸如苦耕一年饱腹成难的黎民,诸如赵江宋意如。 天底下的百姓就是舟下枯骨,是爬舟蝼蚁,是挡车螳臂,是撼树蚍蜉! 谁不知鲈鱼堪脍呢? 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唐安信几乎要怀抱双鲤归乡而去,带着愧疚醉死在千种美酒,却巧之又巧的得遇李靖琪。 唐安信看到的是大雍的生路,是大雍百姓的生路,也是唐安信的生路。 李靖琪说出那句“娘娘要杀我”的时候,唐安信甚至窥见了自己的死相——他不是宋承平,他今年三十二,再没精力去等候另一位圣君了。 江淮梅说他“天下文章独一笔”的时候他认,唐安信自诩满腔才情;可是宋德庸夸他“年少有为”的时候,唐安信却自惭起来。 怎么能称得上年少有为呢? 三十年来毫无建树,不过一介空名、两手空空。 “老师!”宋承平叫住唐安信。 “你怎么来了?” 宋承平在午门外等候多时了。 三品以上大员都被召进宫内,这阵仗上一次见还是在先帝薨了的时候,他能猜到几分。想来宫内戒备森严,不会出什么事,可是刘策温带唐安信走的那样急,若是太后、吴阳晖、卓京任何一方要……呢? 宋承平露出来个笑,却转而言他:“把望兰亭的马给小四吧,我备了马车。” 小四接过缰绳,看着唐安信上了马车,才策马离开。 马车是唐安信前些日子才购置的,之前他一直是去租借所借用,因此对他自己的马车还没有宋承平熟悉。 “我看师叔有急事先走了,老师不用担心。” “嗯。”唐安信心力俱疲。 宋承平给唐安信倒上茶:“老师想看看来年的春风吗?” 唐安信阖着眼:“你想说什么?” “我是说,酒困日高,太阳该升起了。” 唐安信猛地睁眼。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太过明显。 宋承平但笑不语。
第42章 池鱼 这时候有些寒气,唐安信再乾清宫出了一身冷汗,风一吹,就觉出了冷意。 他默默喝完了手中残茶,又添了新的。 就那么放在手里,像是借茶水的温度暖手似的。 宋承平偏头,有些踌躇的样子。 车外月色皎皎,地面上借了一层银辉,马车稳稳的向前方走,像是走在一条不可捉摸的不归路上。 “老师先披上吧。”宋承平解了外袍。 他今日穿了件襕衫 ,外面是氅衣,这会把氅衣脱了下来,就显得腰直背挺、风神俊朗。 唐安信:“……” 宋承平见唐安信不接衣服,有些疑惑。 “宋大人难道不曾告诉你,你有些行为不太合适吗?” “都什么时候了,老师还在意这个。”宋承平摇头:“夜间风凉,老师披上吧,莫要受了风寒。” 宋承平近日苦读圣贤,门都不怎么出了,脑子被熏得有些木。 这会看着唐安信披着他的外衫,那点木气被腾空而起的欣喜冲迭了个干净。 情缘乍起就好像春花秋月,了无痕迹却又振聋发聩,只觉有如冰封的雪片浇上浓汤,一片白雾过后,浓烟散开、冰封不在。 宋承平带着难以言喻的掌控感端详唐安信。 他眉眼间是不加掩饰的疲惫,合着外间的风和车内的热茶,显出了一点云烟匆匆、风物变迁的怠懒。随意披着外衫,就好像在着带着温度的衫衣找到了慰藉。 这是心怀情愫的烟火四季,却不是高台三尺的敬畏问津。 谁不是池鱼笼鸟呢? 可是宋承平在池笼之中自得其乐。 *** 福如本来入了慎刑司,可是刘策温说皇上习惯了他的伺候,就又被带了出来。 他首当其冲,受了鞭刑,倒是不重,但是手腕上有几道交错的痕迹。 药过了三遭,李靖琪刚刚转危为安。 他最开始牙关紧咬,是唐安信掰着下颔灌下去的。后来略略有了点意识,福安带着泪一点一点地喂,一碗药被他吐出来一半。还是请院使来看了,才用的巧法喂进去。 生死关头走一遭,直到后半夜才算安定下来。 福安看着呼吸平稳的李靖琪,不由得老泪纵横。 刘策温抱剑守在门外,见福如出来,往旁边站了站。 福如压低声音:“是太后?” 刘策温点点头。 乾清宫陷入平静的时候,寿康宫还是略有些混乱。 傅君生被玉儿搀着,在福安面前站定:“你确定下的是牵机?” “娘娘明鉴。”福安不住的磕头,哭声凄厉:“娘娘明鉴啊——” 地上血肉模糊,可福安不敢停。 “奴婢亲手放的牵机啊!” 牵机是宫外来的,下在梨汤里,试毒的小太监早就被顶替了。傅君生对宫里的隐私门儿清,桩桩件件,都是她盘算过的,不可能出错。 只有福安。 福安和刘清一样,是冯凭的人。冯凭做秉笔这么多年,宫中左右都浸淫多时,皇帝那里却只有这一步暗棋。 “那你说,他怎么就活下来了呢?” 牵机不难得,太医署制药也研究过此物,只是杂粕繁多,稍有不慎就会出事,自然不敢给贵人们用。 话虽如此,死于牵机的人不在少数。 但是为什么偏偏李靖琪活下来了呢? 傅家和傅家女儿从不是一损俱损的关系,傅家女儿何其多,有才有能者泛泛。 可是这次不一样。 科举本来就是为打破“世家无寒门,寒门无贵子”的怪圈的,它本是就代表了一种公正——所有人平等为官的公正。 纵观大雍一百三十余年,绝无一起舞弊之案。 这是因为世家都在粉饰着面上的光鲜,或者说,他们甚至不需要舞弊。 只需要黄泉路上看准了,投个好胎,哪怕碌碌无为几十载,也可以依靠祖荫混得风生水起。 李姓在某种程度上是个类似傀儡的存在。世家可以在朝堂任意一个职位放自己的人,这就意味着,有时候的事情不是皇帝决定的。 这对皇帝来说是一种耻辱。 但是同时,李姓朝堂给了世家评三六九等的棋盘——律法就是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这对世家来说是一种约束。 耻辱不可磨灭,约束无法跳过。 傅家根深蒂固,经历过乱世开国,也经历过太平盛世。如果此次李靖琪真的薨了,自然是权力的另一场更迭。 但是偏偏李靖琪活下来了。 傅君生长叹一声:难道傅家就要毁在今日吗?
第43章 回首 乾清宫牵扯着不少人的心。 局势勾勾涉涉,冯凭未判,赵家未平,近忧未解又来急愁。桩桩件件,无据无凭,几乎让所有人都心力交瘁。 武帝的功绩彪炳千秋,生的孩子却未得半分璋姿,自平帝到怀帝,都是一水儿的不稂不莠之士。奈何武帝性多疑,内阁、宦官、锦衣卫和六部都牢牢把控在自己手里——到平帝手里就有些把控不住了。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李靖琪,却又是个多舛的命格。他的命运自践祚那一刻就一分为二,前半段有慈母庇护、有恩师教导;后半段母亲舍弃,恩师也渐行渐远。 就好像所有人都在远离。 这个位子太危险了,过高的权力让他再怎么亲和敦柔也隔人千里。 唐安信敛眉。 他刚下马车,汝鹤赶着上前递来外衣,又见唐安信披着衣服,只好揽在怀里。 唐安信看着他:“你代我写两封信,一封给晁木菡,问清楚戚梁那边是什么情况;另一封——” “公子?” “就这样吧。” 唐安信突然想起来刘策温还在宫中。 汝鹤看着两人向内走去的背影,有些激动。 大家行事,一举一动都是有章法的,办的不好可是要“分席而坐”的,因此这个‘代’可谓大有文章。自上次夜谈,唐安信就一直搁置着汝鹤,今日才算真正的委以重用。 书房内掐着时间温茶水,这会正是口淡,正适合睡前饮用。 宋承平奉上茶盏:“老师眼下当如何?” “你在马车上所说——” “老师,宋夫人经名医诊治,已经略有神智了。” 月摇风动,遥遥地能看见院内木槿,有些残败了。太白星龟缩在暮色下,虽说还未见形迹,却总能牵连着人们的思绪。 唐安信把镇纸挪开,用笔沾了墨:“你观眼下形势如何?” “眼下重头只有两桩:一为冯凭贪污重金,当依法重办;二为江南道八大库被盗,迟迟未有头绪。”宋承平拇指捻过墨块上的花纹:“贪污是禁不了的,哪怕律法再严苛,也总有硕鼠贪心不足,更何况他们与世家沆瀣一气……” “不。”唐安信搁了笔:“错了。” 宋承平收了颜色:“哪里错了?请老师指点。” “不是你错了。” 世家者,世世永祭之庙也。 唐安信并非宗族子,父为丰济县未入流的典史,在京城连守门的资格都不够;母为县内寇员外的女儿,招赘合的婚姻。 他从来没有见过世家是什么样的,就理所应当地认为诸如傅家之流就是世家。 他萤烛之辉,难以骋想皓月之光。 借唐家的势是唐安信第一次见识到规则之下的灰暗,总有人在律法边缘踏线而行,名利就是沾了蜜糖的刀刃。
57 首页 上一页 19 20 21 22 23 2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