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才那么理直气壮,现下又好像最切合了自己的年龄,青涩又张扬。 “哪家的姑娘?” “不、不是。” “行吧。”他摆明了不想回答,唐安信也没逗弄的心意,把碗顺手往宋承平手里一搁,道:“一个时辰后唤我。” 药性上来,唐安信本人很有风寒的经验,十分自觉地往被子里缩了缩。 江淮梅走后,唐安信就暂署尚书的事物,常常吏部礼部两头跑,夜里还要在职上呆更久。晨起没有朝会还好,一遇上朝会前两天,忙的连早饭都没得吃。还是宋承平心细,特意约的庆柏村的掌柜,定时定点定量送些各式糕点在马车上,让他暂时充饥。 可是唐安信的忙是各项交杂的混乱,夜里睡得晚,连眼下乌黑都深了许多。这会好不容易告假,才得了空隙,可也只能得这片刻安眠。 宋承平静静看了半响,叹了口气,伸手把床幔放下,带着碗离开。 大夫叮嘱不能见风,可又要常通风,宋承平只好小心翼翼又把屏风搬回来,挡在门口。 他就那么隔着屏风站着,好像等过了枯荣四季,又好像只在俯仰之间。 少年心事炙热如阳,带着挟裹一切的风,温澜潮生却又止于现状。情书写不出、道不明,可是总能写上百首月亮,字字无人,字字有人。 千般荒凉,万里蹀躞,想到他总能奔赴迦南。 我想要什么呢? 想要京城春风吹遍关塞,想要黔首布衣衣足食丰,想要草偃风从、日月重光。 想要……你。 这人那般可恶,满脑子只有他的棋盘珠算,眼里再容不下其他,又多行逗弄恣谑之言——最讨厌了。 可是可恶到最后,见他彻夜不眠殚精竭虑,或是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从没有上过棋盘的时候,又忍不住带了点酸苦的甜。 想来恨之不得,也算的上某一门子的情深意重。 外间淅淅沥沥,又下起了雨。 冷气进来,吹的宋承平后背一阵发凉,他才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出了一身汗。他身后,那株冻得半死的木槿枝蓄不住雨水,几不可闻落在地上,溅起一点泥水。 唐安信迷迷糊糊被雨水的声音叫醒。 他依稀记得自己有事要办,但又想起交代了什么人,想来是还没到时间,就又往里缩了缩。 同一场雨,隔着一道屏风,两人一站一躺,一个全神贯注的怅然若失,一个半寐半醒的清明在躬。
第46章 浮白 宋意如形容很有些憔悴,近几日来,周围所有的人都在告诉她、向她描绘着沉冤昭雪的未来。 她换上了干净的衣裙,吃的是精米细脍。 恢复意识的时候,所有人都为她高兴,仿佛做成了一件极其伟大的事情。 可是没有人了解她心中的惴惴不安,只是劝她‘宽心’‘节哀’。 夫君死相凄惨,两个儿子都身首异处,所有的悲苦都好像缠上了她一样。 她不知道所谓的真相大白有什么意义,却又忍不住盼着未来有那么一天。 细雨濛濛,地上一片水渍,宋意如呆呆地坐着,双目放空。 “夫人?”有女使凑上来:“赵夫人?” “啊?”宋意如恍然回过神,有些手足无措:“姑娘。” 女使不敢受这一声称呼,连忙避开:“唐大人想来探望您。” 唐安信进门时宋意如有些局促不安的样子,他还没来得及问话,却见门口打帘进来个人。 正是唐奉澄。 不过几个时辰未见,两人都有些憔悴,看着活似刚从阴曹九泉走了一遭。 “夫人劫后余生,料想日后必定顺遂平安。”唐奉澄冲唐安信点了下头,看向宋意如:“今日冒昧打扰,还是想问问夫人当日的细微之处,还请夫人见谅。” 唐安信和宋意如对立而坐:“夫人见谅。” 人非草木,对他人经历过的痛苦总有或多或少的同情,然而未曾切身经历,总是带有自行的几分想象。 但是有的痛苦连想象一下都是痛彻心扉,又罔论切身经历。 他人之爱憎喜恨,有时候甚至不值一提——痛到最后,却又忍不住道一声“万般皆是命”。 “我……”宋意如攥紧了袖摆,却又猛地松开:“我不知道。” 她这话回的奇怪,还没有人开始问,她却好像已经即见了那段凄风苦雨的历程。 唐安信指尖揉着眉心,过了好一会,才放下:“好姑娘,别怕。” 宋意如木了半晌,最终掩面痛哭。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赵家和宋家比邻而居,虽说赵家洼这种地方穷得很,地里刨食都喂不饱肚子,可是邻里关系很好,互相帮持着,倒也勉强能活下去。 五六岁的赵江还会欺负宋意如,十二岁的赵江已经懂得把好吃的让给她了。 贫苦人家的孩子,没有舞勺之年的概念,也不需要去学堂——洼里连学堂都没有,孩子们甚至没见过书。甚至因为离别处远,连做工的机会都没有,就跟着父母,像模像样地挥锄扬犁。 宋意如舀了半瓢小黍,小心翼翼地捡出几颗大一点的石子丢掉,做上饭后擓了个小竹筐就往田间走。小筐是父亲开春编的,余下的都卖了,只留了最小巧的那一个给她。 田间小麦还有几株带着青,今年天公不作美,但是里正又催的厉害,只好提前割了。 赵江远远地看见宋意如,立马收了镰刀。他衣服放在田埂,专门给尖尖草找了干净的地方放着,还小心地避开了阳光。 小姑娘头发稀疏,自己给自己编了个乱乱的发髻,一笑眉眼就弯。 “你尝尝这个,我专门给你留的。”赵江殷勤地把尖尖草递给她:“甜吧?” 宋意如用力点头:“你赶紧回去忙吧,我也要开始啦!” 镰刀割麦总有些麦穗掉在地上,宋意如细致地一一捡起,放到特别宝贝的小筐里,打算留着晚上煮了吃。 嘴里嚼开的尖尖草带着甜意,像是苦痛之后残余的回甘,疼的她打了个寒颤。 再没有人唤她一声姑娘了,这让她依稀透过遮天蔽地的乌云,短暂地回到了那段勉强称得上无忧无虑的时光。 唐奉澄没带帕子,这会见她哭,很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地就要去摸唐安信的袖袋。 “你帕子呢?” 唐安信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晨间被邵安借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 宋意如用袖子胡乱擦了擦泪,嗓子里还带着哽咽:“大人要问什么?” “令郎是……”唐奉澄犹豫着开口:“被撞了?” 他这话一说出口,就自觉失言,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去重造。 “是。民妇的儿子去买盐,过路时被……,就没了。”她不知把那段场景想了多少遍,已经有些麻木:“当家的告去了知府那里,知府判了我们无理。” 唐安信插话:“我听说刘清私下找过你们?你们后来又去了大理寺?” “那位老爷想要给一笔银子,让我们离开。六扇门的差爷说我们已经撤诉了。” 她话音已经有些哽咽,眼泪又流出来,却避开手指,用手腕擦得泪。 “我看户籍上你们只有一名九岁的独子。”唐安信看着她,嗓音放柔:“怎么赵江旁边还有一具婴孩的尸体呢?” 唐安信精神不太好,没吃东西就喝药,喉间卡着想呕吐的感觉。 他知道这话要将这姑娘的伤口尖锐的、血淋淋的掀开,却又不得不去动手。 “我……”宋意如脑中一片空白:“您在,说什么?” 唐奉澄按住唐安信,又重复了一遍。 这姑娘宛如行尸走肉一般,话也断断续续,像是被操控的木偶,一字一字的说着墨酸血痛。 “我们有两个孩子的。” 幺儿甚至没来得及上户籍,就没了。 唐安信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 眼下情况复杂,他自己都招架无力,却总想固执的、折磨自己一般,听宋意如道尽了半生。 他看到了月光,却借着月光,看到了月夜下的暗影浮动。高悬的亭台楼阁上,贵人们宴欢享乐;斜斜的打眼一看,月色之下,满是累累白骨。 他在满地白骨中长跪不起,疼的不能自己。 遥遥相对,唐奉澄茫然站立。 大梦浮白,碗中绯红一片、腥气四溢。
第47章 枝叶 秋雨借寒风,冷得刺骨。 宋承平贸然替唐安信告了假,他不好辜负这番心意,本来是打算在朝上商定近几日的安排,现下却怅然在外。 “你今日怎得也来了?告了假?”唐安信坐在马车里,展平一封信笺:“那位有什么动作吗?” 唐奉澄收紧手臂,看着他:“我今日值上与这里有些牵扯,来看看。” “至于那位……”唐奉澄顿了顿:“有些捉摸不透。” “你看这里。”唐安信手指着信笺。 “戚梁遇到薛听白之前的履历为什么一片空白?” 戚梁此人,爽朗圆滑,上可巧言令色下可体恤民情,像是两种不同的性格拼合在了一起,带着诡异的割裂感。大雍户籍严谨,是多年来一直用的方法,断不可能平白空了一截。 何况官员任职之前,定是有一道流程排查有无作奸犯科的。 他是怎么用这空了一部分的履历坐上知州的位子呢? 唐奉澄坐好:“你着相了。” “怎么说?” “法理之下尚余人情,这中间可做文章的地方不小。本是出于怜悯,留了一线余地,可是总有人钻空子的,坊间戏称做‘上有策,下亦有策。’” “昔日武帝之时,做官的都巴不得离平民的远远的,你道是为何?武帝手段苛责,强令官员不得与民争利,违者秋后处决,谁都不敢做这崭露的头角。饶是如此,也有不少借着清金河盛会或是坊间偶遇的苗头——只要没人揭发,都平安无事。” “原来如此。”唐安信又陷入一种莫名的状态,看着有点蔫。 这是他未知的领域,也是他幼年从未接触过的领域。 那是权贵门阀下的玩弄游戏,是他从未了解过、从未联想过的蟲腐。 他不免带着莫名的天真玩政弄权,在这一刻,却想起江淮梅的评价:性行淑均。 似乎是个好的评价,但是他却忘了,对这飘摇动荡的年代来说,这是致命的。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却在和唐奉澄的对坐中发现,这不过是汪洋水万千里不起眼的一滴。 好在为时不晚。 “冯凭一案,眼下的变数是宫中,可是水中残蚁,蹦跶不了几时。”唐安信收了信:“我昨日让邵安替我送了封信——给左大人。” 事态在按既定的方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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