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晏云霆果然遵守承诺,将仍在别扭的晏雪声带到了竹林里,裴婴熬过了初时的激动悲喜,只在看见孩子的瞬间双眼亮了亮。 晏雪声倒是还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那日的口不择言,他被晏云霆往前推了推,却连眼睛都不敢抬。 下一瞬他就被裴婴轻轻拥入怀中,熟悉的味道令他禁不住睁圆了眼睛,裴婴温柔地抚摸他的小脑袋,似乎丝毫不介意自己当日曾对他说过那样过分的话。 晏雪声有些无措地抓住了自己的袖口,愧疚和悔意齐齐涌上心头,让他不由得烧红了耳朵尖。 裴婴松开了他,神情平静而温和,没了当日的歇斯底里和痴狂,似乎又和之前晏雪声所了解的他渐渐重合。他微凉的指尖轻轻触碰晏雪声滚烫的脸颊,忽然蹙了眉,急切询问他,“怎么脸这么烫?是不是又起热了?” “没、没有……” 晏雪声有些窘迫地摇头,忽然又一头扎进他怀里,把滚烫通红的小脸蛋迈进他腰腹间,声音闷闷的,“我错了,你、你别难过了……” 裴婴一怔,继而垂眼看着怀里的幼子,轻轻笑了笑,“我从未怪过你。” 他将晏雪声推开些许,扶着身边的矮凳缓缓蹲下,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在他身上,映得那双眼如同琉璃般璀璨。 裴婴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眸色偏浅,便显得要温柔许多,“我只是怪我自己,当年没能保护好你,才让你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苦。” 眼看着他眼尾蓦地又红了一圈,晏云霆忙干咳一声走上前去,将人扶了起来,“晚竹,都过去了。” …… 时间如流水,转眼已是傍晚,晏云霆借着儿子的光,才能在裴婴这坐上一下午,索性这几日公务倒不是很忙,他看了两份折子,剩下的功夫就坐在一旁,品着茶,看着那父子俩嬉笑玩闹。 那一大一小脑袋挨着脑袋,眼睛鼻子嘴,哪哪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晏云霆坐在一边心里嘀咕,怎么之前没看出来这小子长得这么像他? 晏雪声嘴里塞着一块芙蓉酥,小手里还抓着一块,他坐在裴婴怀里,揽着他的脖子跟他讲学堂里的趣事,说他如何捉弄他那温文尔雅的老师。 他讲着讲着就咯咯咯地笑,裴婴看着他高兴自己也跟着笑,六岁的小孩子身上还带着一股奶香,他抱着这个失而复得的孩子,只觉得一颗心都软成了水。 裴婴用余光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晏云霆,看那块木头正背对着他们去看窗外的花草,便抱着晏雪声稍稍侧了侧身。 他轻轻擦去孩子嘴角的点心碎屑,忽然吸了口气,抖着声音问道,“那些年……你在、你在岭南王府,过得……可好?” 晏雪声欢快的眉眼倏然沉寂,他回想起了在岭南王府的那五年,躲在裴婴怀里猛地打了一个寒战,他的神情流露出一丝恐惧,眼眶也慢慢红了,“他们、他们谁都不喜欢我,父王讨厌我,王妃也讨厌我,哥哥姐姐骂我是捡来的杂种。水桶好沉,我提不动,水洒了……他们打我,好疼好疼。只有阿兆对我好,可是、可是……” 他哆嗦着掉下一颗眼泪,“可是阿兆被人杀死了,晚上……好多人闯进来,王妃死了,哥哥姐姐也都死了,我好怕!” 裴婴急喘着抱紧了怀里颤栗不止的孩子,他双手冰凉,几乎要抑制不住自己的颤抖,他差一点就杀了自己的孩子! 他的孩子……刚出生就被送入狼窝虎穴,燕旭与他有亡国灭家之仇,他又如何会善待那尚在襁褓中的幼子。燕旭那人手段狠辣,他的鲤儿在那里长到了五岁,没有爹娘疼爱亲人照拂,还险些、险些亡于自己亲爹的刀下。 裴婴几乎痛不欲生,本该放在他手心里好好疼爱的亲生骨肉,都是因为自己的过错,才让他自一出生便流离失所,无人爱护。 “是我对不住你……” 裴婴捧着他软嫩的小脸,望着他懵懂双眼一字一句轻声道,“便是豁去我的性命,也要保你此生无虞。” 晏雪声愣愣看着他,脸上虽然还挂着泪,却笑了出来,“我不怨你,父皇说谁也不愿抛弃自己的孩子,他说你会和阿爹一样爱我。现在有好多好多人喜欢我,虽然老师对我很严厉,但是上次寒栖哥哥翻窗进来给我送点心吃,我分明看见老师笑了!” 他抬起手给裴婴擦去眼泪,“你不要难过,我、我很喜欢你的。” 那颗悬在眼睫上的眼泪终是落了下来,裴婴把面前的孩子抱入怀中,哽咽着轻声道,“好孩子……” 裴婴动作一顿,忽然松开了胳膊,他顾不得去拿身边的手杖,踉跄着扑到床边,从枕头下取出一个小布包,他朝晏雪声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晏雪声走到他身边,见他从小布包中倒出一块通体碧绿的玉牌,裴婴白皙指尖轻轻摩挲上面镌刻的名字,神情柔软而平静。 “这是你还在我腹中时准备的,那时我身处险境,不能将你放在身边抚养,便命人做了这玉牌,想着待你出生后放入襁褓之中,来日可凭此物与你相认。谁曾想你我父子二人,却还是失散了整整六年之久。” 他抬起一双微红的眼,看着面前的晏雪声,将手中玉牌系在他的腰间,“如今……也算是物归原主了。” 在外间始终没等到父子俩出来的晏云霆失了耐性,绕过屏风走了进来,他看见裴婴蹲在晏雪声面前,看那神情恍若是才哭过,便匆匆上前急声询问,“你怎么了?儿子又欺负你了?” 晏雪声一听急忙摆手否认,“我没有!” 晏云霆把裴婴抱起来放在床上,自己半蹲在床边为他揉按麻木的小腿,他看了眼旁边一脸无辜的儿子,忽然抬头看着裴婴,出声笑道,“见他一次就掉一次眼泪,索性下次不叫他过来了,省得你眼里的金豆子不要钱似的往下落。” 裴婴横他一眼,“你敢!”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总是让我疼 转瞬间秋意渐浓,夏日的余温渐渐散去,竹林褪去暑日的清新翠绿,如同一幅墨竹丹青又让人晕染开了一笔浓墨。 眼看中秋将至,宫里宫外热闹得紧,竹林那边素日无人打扰,裴婴自然也乐得清净。自从他与晏雪声相认,那孩子也渐渐打开了心结,隔三差五下了学之后就跑到他这里来。 晏雪声聪明伶俐,几回下来也看出来他那色厉内荏的父皇,往往对上裴婴才真成了只纸老虎,他想了想,八成这老虎也算不上,勉强是张纸。 于是他越发胆大,若是平日里闯了什么祸,掂量着阿爹应该护不住他,就一头扎进裴婴怀里,晏云霆就连瞪他一眼都不敢了。 天子要在中秋之夜宴请各位朝臣,晏云霆这几日正是忙得焦头烂额,每晚回到竹林里的时候裴婴已经睡下了,睡下更好。 晏云霆蹑手蹑脚地脱衣裳,喜滋滋地往他床上爬,裴婴自那日小产后身子一直没恢复过来,白日里就极易疲倦,晚上睡得倒也沉了,由得晏云霆将他揽进怀里,硬是没有半点反应。 待把人稳稳抱紧臂弯里,晏云霆才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来,心想也就这个时候,怀里这人才能这样柔软地由他去抱。 只是还未睡到天明,他总是要被裴婴一脚踢下床去。 裴婴夜里睡得沉,醒得也要比他早些,天才蒙蒙亮时他便睁了眼,腰腹间横了条胳膊,自己身前又贴了个火热胸膛。裴婴睡意全无,猛地抬眼望去,果不其然又是晏云霆那酣甜睡颜。 一想到这人又趁着夜黑风高爬了窗户摸上自己的床,裴婴脸色便猛地沉了下来,抬脚就往他身上踢去。 天子在睡梦中猝不及防地挨了一脚,卷着被子骨碌碌滚到了地上,他茫然地坐起身来,顶着一头乱发看着裴婴,半晌又咕哝一声晚竹,在裴婴恍若能杀人的目光中爬上了床。 他困得昏昏沉沉,浑然不知裴婴已经因为他两次三番半夜爬床这事气得直抖,晏云霆把被子一撩,将人像个糯米团子一样抱在怀里,又迷糊着在他唇上亲了亲,含混着嘟囔,“不乖,又踢被子。” 裴婴试图挣扎,刚活动了一下胳膊却又被更紧地抱住,晏云霆把脑袋埋进他怀里,像他们的儿子那样去撒娇,“还早呢,今天不上朝,再让我睡会儿。” 裴婴一怔,渐渐也不再挣动,他也是做过皇帝的人,自然知道刚刚登基会有多忙碌,尤其中秋将至,大事小事连同节日堆积在一起,忙起来时不知白夜。 他们二人离得极近,晏云霆滚烫的呼吸就洒在他的颈边,吹得裴婴鸦睫轻颤。他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靠近去看他,裴婴眼底纯粹,一分思绪也无,他看着自己面前睡得毫无防备的男人,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许久,裴婴伸出一根纤白的食指,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耳垂。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身边床铺已空,裴婴茫然坐起,长发散落下来,铺满了他单薄的腰背。 他伸手摸了摸,都已经没有那人的温度,也不知他走了多久。 他挂起床幔,撑着手杖缓缓走到桌前,宋安给他倒上一盏热茶,笑道,“主子今日起得可晚了,这茶都已经凉了三壶了。” 裴婴抿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斜了他一眼,“再敢放人进来,你就跟着他伺候吧。” 宋安跟了他七八年,自是将他的脾性摸了个门清,知道裴婴是个面冷心热的,他将一盘子点心放在桌上,轻声道,“奴才可不走,您身边可不能少了人伺候。” 他靠近一些,凑在裴婴耳畔笑道,“陛下给您留了盘芙蓉酥,嘱咐您快吃了,待太子殿下来了,他可就要跟您抢了。” 裴婴动作一顿,随即垂眼看着面前的点心,自他那年没了鲤儿,这芙蓉酥……他是半点也没有再碰过了。 他把盘子向外一推,云淡风轻地朝他一笑,“鲤儿喜欢,待会儿你就给他送过去。” …… 今日是中秋,天子在前殿宴请众位朝臣,自是一片喧嚣热闹之极,宫墙之外也是烟火锦簇,长街百姓人头簇拥,端的是海清河晏,繁荣昌盛之景。 夜幕降临,竹林被清冷月光投下一片剪影,夜风吹拂,吹得竹叶窸窸窣窣作响,外头热闹非凡,倒趁得这里寂静冷清。中秋的月亮是极好的,满月明晃晃地挂在黛蓝夜幕中,林中溪流水平如镜,万籁俱寂,远处传来鸟儿呢哝,仿佛梦呓。 屋中也昏暗极了,裴婴怕扰了这样好的月色,便吹熄了屋里的蜡烛,小窗被推开,皎皎月色倾泻而下,恍若在地面投下一道银河。 今日前朝有宴会,晏雪声许是不会再来了,裴婴坐在窗沿上,指尖挂了个白瓷酒壶,已是微醺。 他靠坐在小窗上,撑腮看着天上朦胧月色,他已经许久没有沾过酒,恍若又回到了少年时,自己也曾这般肆意潇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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