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云霆在床前半跪下来,用帕子小心去擦孩子颈间的汗,拿惯长剑的手出乎意料的温柔。 燕昭看不懂他眼底的情绪,只伸手抓住了晏云霆的袖口,声音莫名滞涩,“兄长,鲤儿他当真是……” 晏云霆叹了口气,极其疲倦一般地揉了揉紧拧的眉心,点头道,“应是错不了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熟睡的幼子,眼中思绪纷杂,“当初在岭南王府初见鲤儿,便觉得他像极了晚竹,只是谁能想到,他竟是当年那个孩子。” 燕昭把孩子露在外面的小手放回被子里,面露不舍,“他在哥哥的府上养了这么多年,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元徽,”他抬起头来,定定看着晏云霆,“鲤儿……要回到他身边,是不是?” 晏云霆见他双眼泛红,扭开脸不忍去看,艰难开口答道,“当年他产子之时我不在宫里,不知他吃了多少苦,这孩子是他的心结,今日鲤儿那句话无异于剜他的心!可到底父子连心,鲤儿是他的骨肉,总有一天也是要……” 他的话没有说完,燕昭的眼泪便淌了下来,他不愿让晏云霆见到自己的眼泪,急急低下头去遮掩,只是声音听着是喑哑的。 “我明白。”他哽咽着点头,过了许久又叹了口气,“我明白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糖 晏雪声素日活泼好动,本是个健壮聪颖的孩子,轻易不会生病,这一次许是真的受了惊吓,扎扎实实地病了一场。待他病好,下颌都肉眼可见的尖了,只是要比往日胆小许多,初时夜里噩梦盗汗,时常哭喊着醒来,顶着一头热汗非要燕昭抱在怀里哄。 他生了场病,又落了个教训,左右是不敢再逃学了,游相平日里最是温和雅正,当起太子太傅却是难得的严厉。不过晏雪声重回课堂,却比之前木讷呆板了些,每日只闷声读书,连话都不多说一句。 游相看得心底不忍,仔细思量后去见了晏云霆,道太子思绪过重,还是先解开心结才能专注学业。 这几日晏云霆朝堂之事繁忙,得了空闲又马不停蹄地赶去竹林陪伴裴婴,确实没怎么关注过儿子的变化。得了游落归的提醒,他才恍然,在晚膳后挤出些许时间,来到了东宫。 彼时晏雪声已经钻进了被窝里,他不许宫人熄灯,殿里灯火通明,他也没有半点睡意,只睁着一双眼怔怔望着头顶帐幔。 晏云霆坐在他床边,握住他的小手,轻声唤他,“鲤儿?” 晏雪声回过神来,一个翻身钻进他怀里,抖着嗓子颤颤叫了一声,“父皇……” 晏云霆抱住儿子,摸着他汗湿的小脑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得更加柔和,“鲤儿告诉父皇,最近是怎么了,为什么总是不高兴?” 晏雪声窝在他怀里,白、嫩嫩的手指头绞着晏云霆绣着金龙的衣角,他眨巴眨巴眼,忽然呜呜哭了出来,“我怕……她们、她们说,那人才是我亲爹,可他为什么不要我?我也怕、也怕阿爹不要我……” 他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晏云霆却也听明白了个大概,他叹了口气,若不是阴差阳错,裴婴又怎肯让自己的骨肉流落到燕旭的手中去。只是鲤儿如今到底年岁尚小,上一辈的恩怨情仇,与他又怎么说得清楚。 晏云霆用手指揩去他眼尾的泪花,“谁也不会没有理由地抛弃自己的孩子,他与你失散六年,也痛楚了六年。你还小,有些事情你可能听不懂,但你只要记住,你与他血脉相连,父子亲情是割舍不断的,世上谁都有可能会害你,但他绝对不会。” 他伸手揉了揉晏雪声哭肿的眼皮,语气依然温和,“他那日才得知你是他失散已久的孩子,一时有些激动,没想到把鲤儿吓坏了。这几日父皇去看他,他也是十分懊悔,得知鲤儿病了,他难过得寝食难安。鲤儿是个好孩子,不用父皇说自然也知道,他没有害你之心,可不要再躲着他了。” 晏雪声听到他所说的这一番话,也有些犹豫了,他回想起与裴婴相处的那几日时光,那人微凉的掌心也曾温柔地抚摸过自己。 他扬起脑袋看着晏云霆,眼底还闪着泪花,“那、那阿爹怎么办?他会不会不喜欢我了?” 晏云霆笑着叹了口气,“儿子,你怎么有这么多心事啊?” 他伸手刮了刮晏雪声的鼻子,“你阿爹对你如何你心里还不清楚?他拿鲤儿当亲生骨肉疼爱,只怕你不要他,万没有他不要你的道理。” 晏雪声得了他的应答,这才觉得心里稍安,多日来笼罩在他心头的阴云也散去了。他窝在晏云霆的臂弯里,笑嘻嘻地抵着他的额头,“鲤儿不难过啦!” 晏云霆也终于露出点笑意,把闹腾的幼儿塞进被窝里,吹熄了殿里的烛火,借着窗外皎皎月色,趴在他床边,低声同他打着商量,“鲤儿乖,明日下了学,和父皇去竹林里看看他好不好?” 晏雪声脸上的笑容一滞,忽然沉默了下来,他把半张脸埋在被窝里不吭声,夜晚中只有那双眼亮得惊人。 晏云霆无声叹气,弯下腰去在他脸上亲了亲,“儿子,他是你的亲爹,那日你说那话着实伤透了他的心,回去后他便病倒了,如今鲤儿痊愈了,他却仍卧床不起。你去看一看他,宽宽他的心,可好?” 鲤儿沉默片刻,才轻轻地点点头,几不可闻地应了声,“好。” 晏云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揉揉他的小脸,“乖孩子。” 这边他前脚出了东宫的大门,后脚就匆匆赶往竹林,此时万籁寂静,他只怕去得晚了,那人又锁上了门窗。 晏云霆紧赶慢赶,穿过竹林远远望见窗口还透出烛光,不由得心头大喜,心道连着被关在门外好几日,今晚终于能进门了。 他进屋时恰逢宋安端着药碗出来,屋里药味浓郁,宋安以眼神示意他,晏云霆便心领神会,脚步都放得轻缓了不少。 自那日狼狈过后,裴婴便旧疾复发,刚回到竹林便昏了过去,这几日昏沉着吃了不少药,前天才恢复了清醒。 晏云霆进去时他还未睡,披着长发靠在床头出身,连屋里进来个人都没发现。 晏云霆站在离他不远处缓缓脱下外袍,许是动作惊了夜风,竟扰得烛火微晃。 裴婴眼睫一抖,这才转过头来,他神色极其疲倦,还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他咳了一声,哑着嗓子皱眉问,“你干什么?” 晏云霆回头对他一笑,理所当然地回答,“天晚了,自然是要睡了。” 裴婴拧眉,不着痕迹地往旁边躲了躲,脸色仍有些难看,他低声斥道,“谁许你进来的,出去!” 他话还没说完,晏云霆就已经厚着脸皮挤上了他的床,裴婴一扬长眉,握拳就要往他身上砸,“晏云霆!” 晏云霆眼疾手快地握住他的手腕,顺势在他微凉的掌心中落下一枚湿漉漉的吻,他向外一挥手,掌风吹熄了屋中的烛台,一片漆黑。 他借着这无边昏暗把裴婴往自己怀里拉,待将人牢牢抱进怀里,晏云霆才叹了口气,亲亲他的鬓角,“病了这些日子,竟又瘦了。” 裴婴挣扎未果,反倒出了一身的汗,晏云霆将他抱得极紧,他的额头抵在他的心口上,听见他沉稳的心跳,砰砰、砰砰…… 时光恍若倏然倒流,十年前他们也一如现在这般相依相偎,耳鬓厮磨。 屋里昏暗,裴婴才能明目张胆地去看晏云霆,他以为自己天衣无缝,谁知晏云霆忽然靠近,两人鼻尖几乎相碰,他呼吸滚烫,声音沙哑,“你看我做什么?” 裴婴脑海中的那根弦忽然断了,他狼狈地避开他的视线,低声反驳道,“谁看你了。” “好,你说没看就没看。” 晏云霆抬手,小心翼翼地去摩挲他冰凉的耳垂,“过了这么久,你这口是心非的毛病还是没改。” 他声音低哑,乾元的信香霸道极了,缓缓织成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网,将裴婴覆盖在里面。 裴婴脸热得厉害,呼吸也略略急了几分,他想要后退逃离,却被晏云霆箍住了腰腹,半点也动弹不得。 晏云霆却在此时靠近,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低声道,“晚竹,你心跳得好快啊。” 裴婴咬牙怒道,“晏云霆!” “别动、别动……” 晏云霆又贴近了裴婴微凉的身体,“让我抱抱。” 夜色下他面目轮廓分明,似乎一如初见那般模样,他轻轻碰了碰裴婴的眼尾,低声开口,“那年竹林比剑,你的泓影架在我颈间,对我说‘元徽哥哥,你心乱了’,自那时起我便知道,我无法放手了。你我相识近十年,晚竹,我们回到从前不好吗?” 裴婴无意识攥紧了他的衣襟,他扬起头看着晏云霆,许是夜色深沉,他眼中的点点碎冰才融化下来。裴婴摇头,咬咬牙颤声道,“晏云霆,你痴心妄想。” 晏云霆沉默一瞬,又重新聚起笑意,他握住裴婴纤白的五指,放在唇边啄了啄,“鲤儿的事,我已经去和他说清楚了。” 裴婴身体一僵,眼睫扑簌簌地抖,他不敢去看晏云霆,只默默攥紧了被褥,小声低问,“烧可退了?他还难受吗?这几日……这几日就先别催他去读书了,他年纪小,又病了一场,该好好将养着。” 他只有提及孩子,才愿意和晏云霆多说几句话,晏云霆心里无奈,明面上还得宠着,他有意宽裴婴的心,只捡好的跟他说,“那小东西精着呢,亏待不了自己。病早就好了,这几日能吃能喝,眼看着竟要比原先圆滚了。倒是你,生场病就掉两斤肉,再过段时间只怕连儿子都抱不动了。” 他见裴婴眼睫低垂,就知道他定是又在想那日的事了,他揉揉他微凉的发,笑着叹息,“和儿子一个模样,心事这么重。我和鲤儿说好了,待得了空,我便带着他来看你。” 裴婴倏尔抬眼,双眸晶亮,不过片刻又暗淡下来,摇头温声道,“他怕是不愿过来,你也不必强迫他。” “他怎么不愿意。”晏云霆轻声反驳,“他是你的孩子,心里还是有你的,鲤儿也为那日说的话后悔,听你病了他也难过。怎么,你还不让儿子过来?” 裴婴连连摇头,竟又往晏云霆身上贴了贴,“我、我自是愿意的。” 他垂下眼帘,低声道,“他愿意来看我,我欢喜极了。” 晏云霆长臂一伸,将他牢牢搂进怀里,他趁裴婴失神,在他唇上偷了个香,又低笑着抱着他钻进被褥,“天色晚了,留着去梦中欢喜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你敢 夏季过去的悄无声息,虽说前日里已经出了伏,可到底秋老虎不饶人,势要在夏日的尾巴将剩下的余温释放出来。 庭院里的花草早就让烈日炙烤得抬不起头来,唯有一点好处,就是树林中再也听不见扰人的聒噪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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