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婴耳畔嗡鸣,只茫然地睁大了双眼,看着眼前晏云霆越发焦急的面容。他头疼欲裂,脑海中只有鲤儿的名字在不停回旋,他好不容易才忘了的,为什么又会想起来…… 他急喘着推开了晏云霆,双手插入被冷汗浸湿的黑发中,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了下去,裴婴咽下喉间腥甜,抬头哑声问他,“你方才……说他叫什么?” 晏云霆愣了一下,回想时忽然变了脸色,他紧盯着裴婴越发湿润的双眸,声音有些干涩,“雪声原名叫燕珛,原是燕旭遗孤,那日你下令诛杀岭南王府满门,他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一直跟在我身边。为掩人耳目,更名为晏雪声,乳名……” 他轻轻吸了一口气,望着裴婴眼尾倏然落下的一滴眼泪,叹道,“他说他乳名为……” “鲤儿。” 裴婴颤栗着闭上眼睛,两行眼泪蜿蜒而下。 他的鲤儿,终是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他也终于知道,为什么在看见那个孩子的第一眼时,竟会产生那样复杂的情感,他原以为是自己与那孩子有缘,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这分明就是血脉亲情在作祟。 那是他的孩子,也是他的半条命。 这个孩子自脱离他的身体,裴婴就再未见过他一眼,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能再次相见,他心里欣喜又痛楚,多盼望着那孩子能叫他一声爹爹。 回想起之前鲤儿还躺在自己怀里,拽着自己的袖口撒娇,这样的场景他不知梦了多少回,如今竟成了现实,他倒反而有些不敢置信。 晏云霆也有几分难以接受,自己养在身边半年多的鲤儿,竟然会是当年裴婴被换出宫的那个孩子,怪不得鲤儿与他这般相像。他想到了什么,继而眉眼一沉,若鲤儿真是裴婴之子,那不也就是……燕晁遗孤? 这孩子出生于允昌二年的除夕,那年裴婴还是燕晁的皇后,那鲤儿就是帝后的嫡长子,又如何会落到燕旭的手中?他是怎样将一个活生生的孩子从宫中带出,又平安养到了五岁,这期间怎么竟无人怀疑? 他还未想通其中关键,就听大门吱呀一声,裴婴竟然已经打开门冲了出去。 “晚竹!” …… 裴婴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去,想要追上刚刚离开不久的侍卫,他的孩子、他想再看一眼他的孩子,想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告诉他爹爹有多想他。 竹林深处茂密,他头一次这样憎恨这里,他的手杖不知丢到了哪里,腿骨疼得钻心,裴婴几乎要站立不稳,泛白的手指勉力扶住一株翠竹,他眼尾泛红,紧盯着侍卫离去的方向,低低念了一声鲤儿,又咬牙试图追去。 “晚竹!” 晏云霆从后面追上,一把握住他的胳膊,他看着裴婴衣角沾满泥泞,甚至袖口和手掌都带了几片肮脏的竹叶,便知道这人方才怕是又让横生的枝叶绊倒,疼惜与恼怒之情交织涌上,他忍不住低声怒道,“你跑什么!” “你说我跑什么!” 裴婴被他钳制住右手,费尽全身力气也挣脱不开,眼看着孩子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竹林中,他急得浑身颤栗,疯了一样地试图离开。 他喘得厉害,顶着一双猩红的眼凌厉地望着晏云霆,“那是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裴婴苍白的左手颤巍巍地抓住了晏云霆的衣襟,他抖动着毫无血色的双唇,试图挤出一个笑的时候,却落下了一滴眼泪,“他们告诉我,我生下了一个死胎……我真恨不得和他一起去了,晏云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他那滴眼泪烫得灼手,晏云霆看着他悲痛欲绝的双眼心中大恸,他闭了闭眼,弯腰将裴婴打横抱在怀里。 晏云霆扭开脸不肯看他,只压低了声音道,“我带你去。” …… 侍卫夹着哭闹不休的太子殿下出了竹林,谁知还没到东宫就被皇后拦了下来,没有人知道是谁将这个消息传到了皇后耳朵里,于是一向温和清雅的皇后在看见哭肿了眼的太子殿下时,脸色难得的阴沉了下来。 “鲤儿,”燕昭冷冷看着为首的那个侍卫,“到阿爹这里来。” 晏雪声哭哭啼啼地朝燕昭伸出手去,“阿爹!” 燕昭脸色稍缓,上前就要将他接入怀中。 晏雪声已经做好了要投入阿爹温柔怀抱的准备,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片嘈杂之音,他还没来得及转过头去看发生了何事,自己就被另一人猛然夺走。 他惊恐交加地转过头去,没想到看见了一张惨白的脸,裴婴鬓发凌乱,一双眼赤红如血,枯瘦双臂紧紧将晏雪声抱入怀中,他颤栗着去摸孩子的脑袋和小手,无力地滑坐到地上,急喘着喃喃,“鲤儿、我的鲤儿……” 谁也没想到他会如此突然地冲出来抢人,燕昭大惊之下竟没认出来他是谁,什么都顾不得便扑了上去,试图把娇弱幼子从他怀里抢出,“鲤儿!” 晏雪声被裴婴抱得极紧,他又惊又怕,不由得放声大哭,挣扎着要燕昭抱,“阿爹!阿爹救我!” 六岁多的男孩子也有了几分力气,裴婴几乎抱不住他,他咬紧了牙关,在自己口中尝到了血腥味,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他呜咽着抱紧怀里的孩子,“阿爹在这儿,你别走,阿爹想你……” 晏雪声被他死死压在怀里,嗓子几乎都要哭哑,燕昭见状险些要晕死过去,厉声命令周围侍卫,“都瞎了吗!还不快将太子救出来!” hxsxd 裴婴惊恐地看着缓缓向自己靠近的众人,乱发之下那双眼红得几欲滴血,他抱着孩子艰难地一点点后退,哽咽着讨饶,“别、别把他带走……” “晚竹!” 晏云霆心疼得无以复加,快步上前勒令侍卫退下,他半蹲在裴婴身边,试图把哭得喘不上气的孩子从他怀中抱出,“你先放开鲤儿,你把他抱得好难受。” 晏雪声一双泪眼直盯着燕昭去看,小手颤巍巍地朝他伸去,“爹——” 裴婴一怔,坐在地上颤栗着悲声痛哭,“我的孩子……” 晏雪声扭动着脱离他的怀抱,他急红了一张小脸,抽噎着哭喊反驳。 “你才不是我爹!” 裴婴狼狈地抬起头来,一滴眼泪顺着下颌流进领口,凉得钻心。
第一百二十章 鲤儿是他的骨肉 那话甫一入耳,裴婴便恍若听见了心口碎裂的声音,这是他孕育了九个多月的亲生骨肉…… 他猛地一抖,紧紧抱住孩子的双臂便松懈了下来,晏雪声趁机逃了出去,扑到燕昭怀中放声大哭,仿佛劫后余生一般哆嗦着。 “阿爹、阿爹我怕!” 燕昭抱着孩子滚烫的小身体也流下了眼泪,晏雪声颤栗着把脑袋埋进他的颈窝里,小手抓得他甚至有些疼,他摸着孩子汗湿的后背,狠狠心避开了裴婴投过来的含泪目光。 晏雪声哭到力竭,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裴婴,又嚎啕着抱紧了燕昭,“走、走,阿爹我们走!” 燕昭站在原地,又叫了一声晏云霆,“元徽……” 晏云霆分不出心去应他,只把颤抖脱力的裴婴抱在怀里,他反复地抚摸裴婴冰凉单薄的腰背,低声安抚着他此刻脆弱的神经,“晚竹?晚竹我在。” 相识近十载,他从未见过裴婴如此痛楚地落下眼泪,晏云霆将他抱得更紧了些,咬咬牙厉声斥道,“都围在这儿干什么!快滚!” 周围侍卫应声退下,燕昭抱着哭累了的晏雪声怔怔地看着他,被身边侍女扯了一下衣袖才缓过神来,“殿下,还是先给太子殿下换件衣裳吧,瞧太子,哭出了一头汗。” 晏云霆这才回头望了一眼,他的小儿子哭得满脸是泪,抱着燕昭的脖子连头都不敢抬。他叹了一声,极疲惫地朝燕昭摆摆手,“昭儿,带着他回去吧。” 燕昭轻声应了一句,不肯把孩子交给身旁的宫人,他捂着晏雪声哭红的小脸,低下头快步离开了。 乱发遮掩了裴婴猩红的眸,他被晏云霆搂在怀里,这能看见孩子的身影愈来愈远。裴婴死死攥着衣襟,心口疼得让他忍不住低声呜咽,好疼……怎么会不疼,那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血肉,却避他如蛇蝎。 晏云霆肩头的衣裳都被他的眼泪打湿,他握住裴婴颤栗的手指,哑声在他耳畔安慰,“鲤儿还小,总要给他时间去让他接受,不可操之过急。” 裴婴闭了闭眼,从他怀中直起身来,他身子抖得厉害,单手撑着地试图站起来,太狼狈了……他这一生,还从未如此狼狈过…… “主子!” 宋安粗喘着跑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他们面前,他不过是去煎了个药的功夫,回来便看不见裴婴的人了,他找遍了竹林都没发现他的身影,险些要急疯了。 他看见裴婴一身狼藉,眼尾含泪地坐在地上,眼泪登时就落了下来,忙膝行上前就要扶他起来,“您这是、这是做什么呀!” 裴婴搭上了他的手,借力颤抖着站了起来,他大病初愈,身上其实并没有完全好利索,起身的瞬间眼前便黑了一片。他身子晃了晃,晏云霆连忙去扶,却被裴婴躲开了。 裴婴冰凉的手指握住了宋安的手腕,眼尾那滴将坠未坠的泪终是干涸了,他踉跄着站稳身子,垂首哑声跟宋安道,“回去吧。” 晏云霆下意识跟着追了两步,“晚竹……” 裴婴却始终没有施舍给他一个眼神。 晏云霆站在原地,不知自己是否要追上去,宋安略略回过头来,轻轻对他摇了摇头。 他便不敢再追,只看着裴婴单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渐渐离去,他的右手攥紧又松开,指尖似乎还留存着那人身上微凉的药香。 …… 夜深了,夏日的夜里也没有凉快多少,就连风都是潮热的,顺宁殿里灯火通明,几扇窗户大开着,冰盆里放的碎冰已经融化了不少,侍女站在一边轻摇罗扇,将丝丝凉意扇入室内。 燕昭坐在床边,将晏雪声额头上搭的帕子拿下来,在水盆中浸湿后拧干,叠好又搭了上去。 晏雪声白日里受了惊吓,入夜便起了烧,许是病中又做了噩梦,哭闹着不肯吃药,明明人还是昏沉着,脸烧得通红,却闭着眼,哭哭啼啼要阿爹抱。 燕昭心疼得红了眼眶,把烧得像块小火炭的孩子搂在怀里,温言软语地哄着骗着才勉强喂下了一碗药。 晏云霆忙到很晚才抽出空过来,彼时已是深夜,顺宁殿里寂静昏暗,内殿一个伺候的宫人都没留。他绕过屏风时,看见燕昭伏在床边,握着鲤儿的小手已经睡熟了。 他拿了件外衫,轻手轻脚地给燕昭披了上去,谁知燕昭浅眠,动一动就醒了过来。 晏云霆带了几分歉意,“弄醒你了,怎么不去睡?我看了眼,鲤儿的烧已经下去了。” 燕昭一怔,伸手去摸幼儿额头,他舒了口气,压低声音叹道,“怕他夜里再起了热,哪敢去休息。旁人守着我也不放心,左右就这一晚,熬熬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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