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动静却忽然消失了,裴婴等了两息,见那人还没有露面的意思,便掀开身上的薄衫起身,撑着手杖缓缓靠近。 雨天路滑,他断骨又隐隐作痛,手杖与地砖相击发出“笃笃”的声响,却被愈发大的雨声遮掩了过去。 裴婴站在芭蕉树下,居高临下地睨着一片芭蕉叶下露出的衣角,他略一挑眉,用手杖挑开了那碍事的叶子。 下一瞬,裴婴神情中那淡漠的冷意却让愕然所掩盖。 这藏在叶片下的……竟然是个才五六岁的孩子! 晏雪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他在这里蹲了好久,两只脚都麻了,他扬起小脑袋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怯怯地又往草叶中躲了躲。 裴婴已经许久没有见过这样小的孩子了,他怔怔望着他的脸,忽然心口涌上一股热流,握着手杖的那只手都禁不住哆嗦起来,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心里堵得厉害。 裴婴攥紧了自己的衣襟,一滴雨水落下来,砸在他纤长的鸦睫上,他倏然一抖,右眼滚落下一颗浑圆的泪珠。 那滴眼泪落在晏雪声的手背上,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看着眼眶微红的裴婴也是迷惑极了,他年纪还小,不知道眼前这个样貌绮丽的陌生人为何落泪,他只能看出……这人的眼里,竟藏了这样滔天的痛楚。 晏雪声以为是自己的出现吓到了他,想起阿爹的教诲,他从衣襟里掏出一块小帕子,哆哆嗦嗦塞进裴婴手里,小声安慰道,“你别哭了,我、我不是坏人……” 裴婴攥紧了那还带着孩子体温的手帕,不顾疼痛难忍的伤腿颤巍巍地蹲下身来,雨水顺着他悲伤的眉眼滑下,他颤栗着伸出手去,隔空抚摸孩子柔软的脸颊,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晏雪声尝试着站起来,可他在地上蹲的时间太久了,刚一起身就觉得双腿一软,惊呼一声栽进了裴婴怀里。 裴婴抱着香香软软的小孩子,脸上神情更加茫然,待反应过来以后,他闭眼将孩子搂得更紧,眼泪流得又急又凶。 晏雪声环着他的脖子,在他身上闻到好闻的香味和药味,他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自己怎么会觉得这人这样熟悉,熟悉到……他们二人曾经紧密相连。 雨水将他们的衣裳都打湿了,晏雪声打了个哆嗦,更深地蜷进裴婴的怀里,他伸手给裴婴擦眼泪,他真好看啊,流泪的模样让人看了也觉得心碎。 他的眼泪这样烫,望着自己的眼神又是这样难过,晏雪声让他那双泛红的眼看得难受极了,只能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抹去眼泪。 “别哭、你别哭……”
第一百一十六章 我想鲤儿了 宋安险些又让裴婴给吓死,方才人还好好地躺在藤椅上,自己不过是回屋拿把伞的功夫,一转眼人竟不见了! 他急得火急火燎,如今这宫里不比当初,若是让别人发现了裴婴没死的事情,谁知道还要掀起什么样的风浪出来。 越想越怕,宋安这下连坐都坐不住了,伞也顾不上打,急匆匆就要出门找人。 谁知道这厢才迈出门去,他就一头撞上了牵着个孩子的裴婴,这一大一小的衣裳都让雨水浇透了,冻得直打哆嗦。 宋安愣了一瞬,随即从床上扯下了被子将人裹住,“主子,您这跑哪儿去了!不知道您这身子如今受不得寒吗!” 裴婴牵着晏雪声坐在矮凳上,无视了宋安略带责备的问话,只用被子将孩子裹得更紧。 晏雪声小小的一只缩在被子里,两只眼睛瞪得圆圆的,只盯着裴婴瞧。 宋安见了这孩子的样貌也是吃了一惊,把手中的姜汤递给裴婴,还不忘低声询问,“您这是在哪儿捡了个孩子?” 裴婴愣了愣,刚准备弯腰去问,就见晏雪声鼻子一皱,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宋公公照顾裴婴这么多年也算照顾出了经验,一听见这动静就条件反射地把孩子抱到床上,三下五除二地将他身上的湿衣裳扒下来,“哎哟,瞧这衣裳湿的,您且等着,奴才烧盆子热水,您洗个热水澡先,省得寒凉入体,再着了风寒。” 前太监总管宋安宋公公雷厉风行,片刻的功夫就让这一大一小泡好了热澡,这间屋子总共也就他和裴婴两个人,哪有小孩子的衣裳,晏雪声裹在被子里巴巴瞧着他,宋安让那双眼瞅得心都软了,拿了他的湿衣裳就出去烤火了。 裴婴披着湿发,踉跄着走到床边坐下,晏雪声光溜溜的躲在被子里,只伸出一颗小脑袋看他,他的目光在裴婴右腿上流连一圈,想了半天,还是吭哧吭哧问道,“你的腿怎么了?” 裴婴伸手摸摸他的发,神情温柔得像初夏新开的荷,“早些年贪玩,跌坏了。” “啊……”晏雪声皱了皱眉头,“那一定很疼吧?” “已经不疼了。” 裴婴的手从他的脑袋移下来,又摸摸他绵软的脸,“不疼了……” 晏雪声看出了他眼中那微妙的一丝失落,囫囵披着被子从床上爬起来,小炮仗似的一头扎进他怀里,放软了嗓子撒娇,“你是不是也不听阿爹的话?我阿爹平日管我可严啦,今日我出来还是瞒着他的。” 裴婴一怔,望着孩子眉心那点红痣,轻声道,“你方才还没有回答我,你叫什么名字。” 晏雪声仰着头看他,一大一小四目相对,他瘪瘪嘴,“我叫晏雪声,你、你可别告诉我阿爹我跑到这里来玩,他知道了要罚我抄书的,医经好难呀,我学不会。” 裴婴有些恍惚,晏雪声,晏…… 只怕这就是那晏云霆在路途中一直养在身边的,又认了燕昭作另一个爹的那个孩子,他垂下眼睫,指尖缠了一缕幼童细软的黑发,这孩子一回到宫中便被晏云霆封为太子,若有一日晏云霆身故,这捡来的孩子……便是这大陈的下一任天子了。 裴婴掩下眼中一抹戏谑,左右晏云霆已与那燕昭成亲,想要孩子……就让燕昭为他生一个就是了,何必让他辛苦抢来的皇位,最终落入一个身份不明的孩童之手。 晏雪声见他不说话,也觉得有些无趣,只攥紧了裴婴的襟口,恹恹窝进他怀里,闷声道,“我、我饿了。” 裴婴下意识抱紧了他,坐直身体向外望去,“宋安——” 精致的点心零零散散摆了一桌,因着裴婴平日里胃口不好,这些点心是上不得桌的,好容易来了个绵软的小孩子,宋安恨不得将那些点心挨个给他喂下去。 晏雪声一手抓着小奶糕,另一只手又抓着杏仁佛手,腮帮子都撑得圆鼓鼓的,他望着裴婴嘿嘿傻笑,点心碎屑喷了一地,“阿爹说我换牙,不让我吃甜食,我已经有好久好久都没有吃过点心啦!” 裴婴伸手擦去他嘴角的食物残渣,撑着脑袋笑着说道,“那你张开嘴来让我看看,你有几颗虫牙啊?” 晏雪声一听连连摇头,连手中只咬了两口的点心也不再吃了,“我只有两颗虫牙,但是已经换掉啦,新长出来的牙可好了。” 裴婴低声闷笑,伏在桌上看他吃点心,他看着孩子圆滚的小脸,只觉得心里软成了一滩水,这孩子……似乎与他有缘,只一眼就让他喜欢的不得了。 晏雪声吃光了一盘子点心,这才心满意足地摸着小肚子打了一个嗝,屋外的雨已经停了,檐下积水一潭,倒映梁上归巢雏燕。 他穿着宋安烘干的衣裳,有些为难地低下头,“我出来的时间够长了,若再不回去,阿爹就要着急了。” 裴婴眼睫一颤,失落之情翻涌而上,他握着孩子温热的小手,低声喃喃,“你要回去了吗……” 晏雪声见他难过,心里也颇为不是滋味,他走上前扑进裴婴怀里,小脑袋贴在他心口,听见那一声声沉稳而熟悉的心跳,忽然生出了不想离开的想法。可若自己不回去,阿爹指定是要急疯了。 “我、我若得了空,一定还来找你玩。” 裴婴一手撑着手杖,另一手牵着孩子,慢吞吞地将他送到门口,他让宋安将晏雪声送出竹林,小小的孩子被牵着手,还不忘一步一回头地向后望。 他朝裴婴挥手,用力向他保证,“我!我明天还过来!” 裴婴扶着门框,看着他小小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竹林深处,雨后的湿寒让他的伤腿隐隐作痛,他踉跄着回到屋里,没了孩子的欢笑声,这里有些过分的安静。 他看着桌上盘子里剩下的一小块点心,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燕昭白得了这样乖巧聪颖的孩子,当真是命好。 宋安将孩子送出竹林,回来时裴婴还坐在桌旁出神,他走上前去低声笑道,“那孩子漂亮又懂事,怪不得您见了喜欢。” 裴婴嘴角攒了些许笑意,只是双眼仍是空蒙的,恍若窗外竹林升腾起来的雾霭,飘渺而茫然。 “若鲤儿还在,也正是这个年岁,他也会找我讨点心吃,回家迟了怕我惦念,会趴在我怀里由我抱着,乖乖叫我一声阿爹。” “宋安,”他垂首笑了笑,“我想鲤儿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逃学被抓 晏雪声果然在第二日如期赴约,自打晏云霆入座龙椅,他作为天子膝下唯一的血脉,被封为太子似乎是理所应当的事。他今年刚满六岁,早些年在岭南王府受尽冷落,别说读书开蒙,便是连书本都没摸过。再后来跟了晏云霆,一路颠沛流离,哪有功夫识字作赋。 如今局势安定,晏云霆请了游落归为他开蒙,谁曾想这上书房没去几天,游相便找上门告状了,原因无他,太子殿下今日竟然又逃课了! 这个“又”字用得十分微妙,似乎太子殿下逃学之事并不是第一次发生,游相一把纸扇扇得晏云霆心头火往上窜了两丈高,他先是封锁了消息,以免那爱子心切的燕昭过来说好话,接着又让人分头去找,誓要把那皮猴儿给抓回来! 皇宫里因为太子殿下逃学这事正闹得天翻地覆,殊不知他们几十号人辛辛苦苦所要寻找的目标,正躲在皇宫一角的竹林深处偷懒摸鱼。 夏日漫长,竹林茂盛枝叶遮挡了大片烈日,灿金光斑斑驳落下,映得林间地面犹如洒金。溪流奔涌,水中锦鲤甩动赤金长尾,将水面拍打出晶莹水花。 几本书本被扔在一边,凌乱地飘出几张墨痕未干的宣纸,晏雪声将两条袖子挽到肩上,半蹲在岸边,正聚精会神地盯着小溪里的锦鲤瞧。 裴婴侧躺在翠竹下的青石板上,一缕阳光顺着叶片缝隙斜斜照下,将他黑发染上一抹金色,一枚竹叶晃晃悠悠飘落,正好斜斜插、进他的发间。 他从地上顺手捡起一张孩童的练习,眯着眼扫了一遍,还不忘抬头看向溪边,生怕那好动的小东西一不留神栽进河里去。 晏雪声拧眉许久,忽然一头扑入水中,只见溪中一片水花激荡,哪还有孩子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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