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臣姜兰封,参见万岁 雪过云霁,第二天便出了太阳,前阵子的积雪尽数让宫人铲了去,冬日的太阳暖哄哄地照在人后背上,意外的有些舒服。 裴婴才下了早朝,冬日许久不见这样好的日头,他没有上步辇,撑着手杖慢悠悠地走回宫去。御花园里的梅花开了,隔着老远就闻到了香味,裴婴想着用梅花上的雪水泡茶,最是甘甜不过,便打发了宋安去采摘雪水。 年关将近,前朝的事务要比之前多了些,但好在游落归替他分担了不少政务,多少缓解了他如今的力不从心。今年是他登基以来第一个除夕,本该要大办,但裴婴自从五年前除夕丧子之后,就不大爱过年了,再加上现如今他身子沉了,有些事情能精简就精简。 他并非陈国中人,这世上也没有旁的亲人,今日在早朝上,他还取消了今年的除夕家宴。 没有血缘至亲在世,何谈家宴。 右腿断骨处酸痛难忍,裴婴微微拧了眉,放缓了步伐。 世人皆说帝后情深,当年天子马场遇险,裴皇后不顾自身安危冲上前去,让发狂烈马生生踩断了右腿。 裴婴额头上浸出了冷汗,他垂着头低哑地笑了一声。 那是燕晁登基的第四年,后宫空虚和膝下无子,几乎要逼疯了大陈天子,他恨自己这样一副无用的身子,人也越发暴侫无常。燕晁广交天下奇人异士,命他们为自己熬制神药,只为了能弥补自己那处的不足。 那些虎狼之药何其霸道,他就这样一点点被掏空了身子,而那时晏云霆因为在朝中越发有声望,燕晁忌惮他已久,在那年春天又被打发去了边境。 出事那日本该是个平静的午后,燕晁在养德殿服药,裴婴坐在他身边批折子。 他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有时咳急了还能呕出血来,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大权旁落,朝臣们或许想不到,这送往天子面前的折子,竟然都是皇后批阅的。 燕晁用帕子抹净了嘴角的血迹,抬眼看见裴婴正执笔发怔,眉眼间却是萦绕丝丝柔情。他已经许久没有看见这样柔软的皇后了,一时竟连心都软了。 他咳了一声,出声问道,“在看什么,墨都要干了也不见你动笔。” 裴婴回过神来,敛了思绪,垂眸轻声道,“北边源贺郡上奏,近日柔然并未有异动,实在难得。” 这本是好事,燕晁却猛地沉下脸来。自打先祖时期,源贺郡便一直是由晏家驻守,就连前不久晏云霆也是刚被他调任去了那里述职。 晏家人骁勇善战,到了这一代晏云霆更是年少成名,相比之下他这个天子资质平平,既不能骑马也不善弯弓,再加上他的皇后,还与这臣子曾有过一段私情…… 裴婴正待合上那本奏折,却不防燕晁忽然将其一把夺过,撕了个粉碎,盛怒之下的天子不顾当时还有宫人在殿内,几乎是强硬地将裴婴摁倒在桌案上。 …… 暖阁内弥漫淡淡血腥。 裴婴脸色煞白,伏在桌上动不得分毫,他勉力拽着即将滑落下来的衣袍,掩盖住伤痕累累的身子,有血滴落在地砖上。 一滴、两滴…… 燕晁凶狠地扼住他纤弱的脖颈,咬牙质问道,“你不是恨晏云霆当初那样欺瞒你,为何、为何……” 裴婴咽下翻涌上来的甜腥,落下眼睫遮住那双灰暗的眸,沙哑着笑了一声,“云麾将军年轻体壮,孤喜欢得紧。” 屋中安静得出奇,下一瞬裴婴便被一股大力推倒,凌乱的衣衫散落一地,他尚且没来得及以衣蔽体,一声巨响过后,他面前摆放的那张足有百余斤的实木圆桌被燕晁生生推翻。 剧痛袭来,他睁开被冷汗浸湿的双眼,看见了压在圆桌下自己那条扭曲变形的右腿。 他成了一个废人,走路时跛足,需要别人搀扶的废人。 裴婴抬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天色,临近年关,连飞鸟都少了许多,他看着这四四方方的一片天,忽然觉得累极了。他被囚禁在这深宫中七八年,多想出去走一走。 他歇了片刻,手杖在石砖上轻轻敲击,半晌忽然笑了笑,燕晁燕旭惨死,这燕氏王朝气数已尽,当年那亡国灭族,加上自己这一条腿,大仇得报,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今日午后没有什么杂事,裴婴拄着手杖走得缓慢,心道待用了午膳服了药,兴许还能睡上一小会儿。 他在路过顺宁殿前还在想,这宋安的动作当真是越发慢了,自从自己当年入主中宫,他那身形就越发圆润,这么多年过去了,若不是裴婴记性还不错,换了旁人根本记不清宋安刚入宫时,小身板窄得像根筷子。 裴婴摇摇头,呼出一口白雾,他穿得厚实,看不清脚下,不知是不是踩中了一块积雪,只觉得脚下一滑,身子便失了平衡向前栽去! 身后传来侍卫惊呼,在那一瞬裴婴只觉得呼吸都要停止了,他只来得及护住身前那微弱的隆起。这才满了六个月的孩子,若是真遭受这重重一击,哪还留得命在? 就在他即将跌倒在地上之时,忽然从身边伸出一双有力的臂膀,牢牢将他环在怀里。 裴婴低低地惊呼一声,摁在小腹上的手都在打颤,他呼吸有些急促,脸色也瞬间白了下去,劫后余生的落差和恐惧令他浑身颤抖。 “陛下!” 宋安打老远就看见了这一幕,急得跑过来的路上连摔了两跤,他想也不想地就朝一旁的侍卫跺了两脚,“瞎了你们的狗眼!这要是陛下和腹中龙嗣出了什么差错,你们有几个脑袋可砍!” 裴婴捂着砰砰乱跳的心口急喘,察觉到自己身后那人在听得那声“陛下”之后,身体僵硬了一瞬。他挣扎着离开那人的怀抱,在回过头去时却看见一张肖似故人的面容。 年轻英挺的男子的手还环在他的腰间,正好覆在那柔软的隆起上,他这时才注意到裴婴略拧起的眉尖,慌张地收回手去,脸上浮现两抹莫名的红晕。 他有些局促地后退一步,跪在地上低声谢罪。 “臣姜兰封,见过万岁。”
第九十章 这小姜大人,眉眼间确实与那位有几分相似 姜兰封? 裴婴还未来得及分神去细想此人是谁,宋安就踩着冰刺溜飞了过来,噗通一声栽倒在他身边,那一声“陛下”喊得是百转千回,只差要流出眼泪来了。 他艰难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宋安忙不迭弯腰用帕子擦拭他外衫上融化的积雪,裴婴有些狼狈地扶正了有些歪斜的玉冠,低头看着仍跪在雪地里的姜兰封。 他是真的记不起来姜兰封是谁。 宋安见他面色疑惑,凑上前去小声提醒,“翰林院学士,姜兰封。昨日那奏折便是他写的,您还说今日下朝后留他喝盏茶。” 裴婴这才恍然。 姜兰封仍笔直地跪在地上,裴婴垂眼望着他,从上往下俯视只能看见这人锋利的眉骨和高挺的鼻梁,这似曾相识的模样不由得让他恍惚一瞬。 好像......是有那么几分相似。 裴婴在心底嗤笑一声,摇摇头轻声道,“起身吧,随朕来。” 永和殿里一到冬天,炭盆里的火就没断过,姜兰封一进到内殿里来,不过几息之间身上便被暖和了过来,再过了一会儿,后背上就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 裴婴打发下了殿中其余的宫人,只留宋安一人伺候着。 姜兰封人微言轻,苦读诗书十余年才进了翰林院,做了一小小正六品的翰林学士,平日连上朝都没他的份,这还是他头一次面见圣颜。 裴婴背对着他换下染了污雪的外衫,姜兰封悄悄抬眼偷看。 他原以为别人口中所说的那十恶不赦的篡位皇后,本该生了副凶神恶煞,却祸害苍生的绝世容颜。 姜兰封方才让裴婴那一眼看的,只觉得自己心口跳得厉害,如今见到真人,他才知这凶神恶煞是假的,祸害苍生才是真的。 他原先只听说裴皇后容颜姣好,却没想到是这样一副清朗干净的模样。姜兰封匆匆抬眼,又慌忙低下头去,只是人瘦得厉害,方才那紧紧抓住自己袖口的那只手,青白的皮肉分明是贴着腕骨长的。 他回想起雪地初见的那一幕,年轻的天子肤色雪白,双颊却让寒风吹得微红,跌入自己怀抱中的腰肢是软的,夹杂着莫名好闻的味道。 姜兰封额上渗出汗水,这永和殿的炭盆烧得太旺了吧! 裴婴解下了外衫,背影是纤瘦高挑的,待他转过身来时才露出腰腹间那一团温热的隆起。 姜兰封眼中炸开诧异,略一恍神才堪堪想起,裴皇后当初坐上皇位之时,腹中已有了先帝子嗣。 裴婴戏谑地看了一眼明显有些呆滞的姜兰封,扶着后腰坐下,他转动着手上的翠玉扳指,低头轻笑道,“姜爱卿可看清楚了,朕究竟有无身孕?” 姜兰封的身体猛地一抖,随即回过神来,待他想起自己之前送上来的奏折内容时,衣裳背后还没干透,顷刻间又下来一层冷汗。 裴婴那双眼波澜无痕,似乎时常皱眉,他的眉间已经出现了一道不太明显的纹路。姜兰封看着他眉心那一点嫣红如血的小痣,忽然意识到,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天子,如今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宋安见姜兰封迟迟不答,裴婴脸色明显不虞,便干咳一声,小声提醒道,“姜大人?” 姜兰封陡然打了个寒颤,慌忙跪下身去,“臣罪该万死!” 裴婴呷了一口梨汤,抬眼看见他那副冒冒失失的样子,扬起嘴角嗤笑一声,“你是有罪,却也不至万死。这种流言朕听得多了,不过敢上奏质疑者,唯有姜爱卿了。” 姜兰封脸烧得火热,跪在地上一句话都不敢说,他等着裴婴降罪,等了半天却不见天子开口。姜兰封犹豫抬眼,却见裴婴似乎像是忘了自己的存在,已经批起折子来了。 裴婴不开口,他这个做臣子的自然也不敢起身,姜兰封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膝盖从一开始的酸疼,到后来渐渐没了知觉。 午后安静极了,只能听见裴婴翻阅奏折时,纸张摩擦发出的沙沙轻响。不知过了多久,裴婴才放下手中沾了赤色的狼毫,轻轻咳了两声。 他抬眼装作惊讶,微微挑了一边眉尖,悠悠笑道,“姜爱卿怎么还跪着呢,平身吧。” 姜兰封应了声“是”,这才咬着牙撑着自己那两条早就没了知觉的腿,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永和殿里萦绕淡淡汤药的苦涩味道,裴婴唇色略淡,将旁边放凉的药汁一饮而尽。他身子不好,一整日喝的药比吃的饭都多,早些年落下的亏空,现在要补上很是困难,如今他怀胎不过六月,已经要用些补气血的方子了。 他靠在椅背上,毫不遮掩隆起的腰腹,眉眼沉寂着望向他,“朕看了你在翰林院编修的文章,文采不错,只是为官之道涉及不深,朕指给你一个老师,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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