沾了朱砂的笔尖忽然一顿,裴婴呼吸有些粗重,他将笔放在桌上,冰凉的手心缓缓放在身前那圆隆的肚子上。 七个月的孩子早就会动了,裴婴早期胎没坐稳,这孩子在腹中便格外弱些,将近六个月时才动了动。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这孩子动得越发频繁,时而还牵扯小腹抽痛。 裴婴扶着腰靠在背后龙椅上,指腹轻轻揉弄着侧腰,月份大了,身上便哪哪都不舒坦。他想起当年怀第一个孩子时,是没有这样过的,他的鲤儿乖巧懂事,还在腹中时就很听他的话。 裴婴一怔,随即轻轻笑出来,他不知道怎么,最近总是想起那个孩子。鲤儿若是还活着,今年该六岁了,想必也是生得玉雪可爱,只是这生父子情分太浅,他还没有见过自己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孩子,这件事在他心里……到底是根刺。 宋安推门进来,转身又小心关紧了门,裴婴伏在桌上一声咳得比一声急促,背后两扇肩胛骨几乎要顶破皮肉,他捂着小腹急喘着摆手,沙哑道,“别慌着关门,透透气也是好的。” “您昨夜还有点低热,今儿就忘啦?” 宋安将药膳放在他面前,又将滑落下来的大氅重新披在他的肩头,“奴才走了半晌的功夫,您又爬起来看折子,赶紧喝完了药膳,去床上小睡一会儿。” 裴婴翻搅着药膳,苦涩汤药中奇异得夹杂了一些花香味,他微微拧了眉头,总觉得这味道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药膳没有平日喝的补药那样腥苦,隐隐还有股甜味。 裴婴喝净了那一盅药膳,扶着宋安的手慢慢站了起来,他最近下肢水肿得厉害,原先尺寸的鞋是早就穿不上了,双腿肿得老高,手指一摁就是一个坑。裴婴右腿残疾,此时又落了水肿,行走时更加痛楚难忍。 他躺在床上,困意即将带走他最后一丝清明,裴婴呼吸清浅,低声喃喃,“这个孩子……注定是要来折磨我的。” …… 眼前是漫天遍地的血红,裴婴淌过一条血河,衣裳沉甸甸得吸饱了血,坠得他往下跌去。他坐在岸边,满手心都是黏腻的血,他看见了很多人,很多……已经许久没有见过的人。 燕晁还是病中的模样,他听信巫医谗言,坚信服药就能让自己可以人事,那药丸每天大把大把地吃。 巫医为他调制的药丸早就被裴婴动了手脚,那样大剂量的水银落入腹中,他哪还能有命在。 燕晁全身浮肿,整张脸紫胀充血,他站在河对岸看着裴婴笑,手中提着的……是一个翠绿色的襁褓,上头用墨绿绣线绣的翠竹,嫩生生的漂亮。 裴婴听见有孩子在哭,委屈极了的哭声,细弱颤抖,声音却越发凄厉。他心如刀绞,认定了那是他的鲤儿,他没有死,他还在哭! 他挣扎着要淌过河去,“你把鲤儿还给我,燕晁、燕晁!” 燕晁放大的瞳孔直直地盯着裴婴,忽然将手中的襁褓丢进河中,溅起星星点点的血迹。 “鲤儿!” 裴婴尖叫着扑了过去,这条河好深、好冷,他快要被这黏稠的血水冲走了,好在他抓住了襁褓一角。裴婴哽咽着把孩子抱在怀里,摇晃着去哄那已经不哭了的孩子。 “好孩子,爹好想你……” 他抖着手掀开襁褓,想要看一眼自己的孩子。 青紫的小身体,就连脸蛋都是冰凉的,孩子双眼紧紧闭着,分明是早就没了气息。 裴婴眼前一黑,疼得几乎要昏死过去,他的鲤儿……方才还会哭。 “你忘了吗阿婴。” 燕晁冷笑着开口,“当年你生下的,分明就是个死胎。” 裴婴怔怔摇头,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不……” “是你没用,生不下他,他在你腹中挣扎了整整两天,活生生憋死了。” “我不信。” 裴婴捂着脸嘶喊,“你闭嘴——” …… “鲤儿!” 裴婴猝然从梦中惊醒,身上让冷汗湿透了,他躺在床上不住地打颤,捂着心口喘息急促。裴婴双眼圆睁,眼中氤氲开水雾,他已经许久没有哭过,可是心里疼得厉害,他实在是……太想念那个孩子了。 “陛下可是做噩梦了?” 宋安将床幔掀开,跪了下来。 裴婴低哑地呻吟一声,手心摁进高耸的肚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沙哑问道,“何事?” 宋安情绪有些激动,跪在地上气得身子都在颤,那话在嘴边滚了几滚,都不知要如何开口。待过了半晌,他吸了吸鼻子,才哽咽着开口,“探子来报,南边那位……要、要和三殿下成亲了!” 裴婴猛地抬眼,手指尖颤得厉害,眨眼的功夫他脸上的血色便退了个干净。 宋安迟迟没等来他的回应,惴惴不安地抬头去看,却见裴婴脸色惨白,捂着小腹蜷起身子,紧紧攥着床栏的手骨节分明。 腹中翻滚的绞痛几乎是瞬间就让裴婴失了神智,他喘息中夹杂着微不可闻的呻、吟,颤栗着从枕下摸出那根白玉芍药簪,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将它丢了出去。 “还给你……”
第九十五章 他这人,心是狠极了 一室药香。 太医将银针从裴婴手腕拔出,从他身下取出一条血迹斑斑的手帕,见状不由得低声叹气。 裴婴几近昏迷,却强撑着不肯闭眼,腹中绞痛停歇,他这才攒出几分力气,虚弱开口问道,“我儿如何?” 太医将那染血的帕子丢入盆中,思索半晌才谨慎回道,“止住了血,应该没有大碍,只是陛下腹中胎儿如今不过七月,就有落红征兆,只怕......” 裴婴唇色雪白,隆冬的天里长发都让冷汗湿透了,他呼吸还有些急促,只微微合上了眼,“尽你全力,能保到足月最好。” “臣遵旨。” 太医将裴婴手腕放回被子里,“陛下当年生产落下隐疾,本就不比寻常坤泽康健,这胎要想坐稳,孕中切忌多思。” 裴婴轻轻点头,轻声叹道,“朕知道了。” 殿内太过于安静,只有太医在一旁收拾药箱的声音,裴婴低咳了一声,沙哑问道,“宋安呢?” “宋总管在外盯着煎药,陛下可是要传他进来?” 裴婴点头。他怕自己睡过去,又要梦见那样诛心的场景,太疼了,他受不住的。 屋外的雪好像停了,雪粒扑簌簌打在窗棂上的声音没了,裴婴脸色灰白,模糊地想起,等这场冬末的大雪过去,春天......就要到了吧。 宋安进来得悄无声息,他咬紧牙关神色难看,在看见床上那单薄的身影,才忍不住红了眼眶,却仍是一言不发,跪在床前要伺候裴婴吃药。 裴婴转过头去,见他脸上的肉都绷起来,竟然轻声笑了出来。 “我现在这个样子,可没什么力气再去哄你。” 宋安闻言,吭哧吭哧落下泪来,他心里有怨有恨,抹着眼泪恨声哽咽骂道,“那位忒不是个东西,奴才、奴才就是心疼您。” 腹中余痛尚在,方才闹得还欢的孩子这时安静了下来,裴婴将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轻轻摇了摇头,“方才我仔细想了想,似乎也不怪他。当初要他死的人是我,他恨我,也是应该的。” 宋安咬牙反驳,“他什么都不知道,您为他受过多少罪,凭什么他可以......”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若是知道他最后仍会选择燕昭,早年间......我便不会费尽心思去坏他们的姻缘了。” 裴婴苍白的手指微微颤栗,“许是我少时过于跋扈,才让我遭了这些报应,好在现在都看开了,晏云霆他今后是死是活,与我再无瓜葛。少年时的一腔孤勇,我只给过他一人,既然他不稀罕,那我也不给了。” 宋安见他这般反常的平静,反而有些不安了,他抹了一把眼泪,急切开口道,“您可别太过伤心,太医才说了,您如今切忌忧虑多思。” “不伤心,早就猜到了的事情,我已经......不难过了。” 宋安从袖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后才发现是之前被裴婴扔出去的那根白玉芍药簪,那是七年前的七夕夜里,晏云霆赠与他的定情之物,都这么多年了,一直被裴婴珍重地藏在枕下。 白玉芍药簪被他扔到地上,摔碎了一枚芍药花瓣,簪身和顶端芍药分崩离析,怕是不能再佩戴了。 宋安捧着这堆残骸,“陛下,这......” 裴婴扭开脸去,纤长的鸦睫颤栗,“收起来吧,我不想再看见它了。” 说罢,他作势要摘下右手上的翠玉扳指,裴婴方才险些小产,手抖得几乎痉挛,那枚翠玉扳指在他手上戴了好几年,他费了不小的力气才将它摘下。 裴婴看着自己手上那道清晰的痕迹,将扳指和白玉芍药簪的残骸放在一起,将脸扭到另一边,虚弱地摆摆手,“都收起来吧。” 殿内安静下来,宋安用铁钳夹了几块银丝炭放进暖炉里,裴婴脸色发乌,黑发让冷汗打湿贴在颈上,昏睡间眉尖都是紧紧拧着,宋安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年能闹能跳的小殿下,怎么就被熬成了这副模样。 他以为裴婴睡熟,正准备放下床幔,裴婴却哑声叫住他。 “准备一份贺礼,以朕的名义送到金陵。” 宋安有些迟疑,“这......” 裴婴阖眼,将身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大半张脸,“看在他当年也曾费力讨朕欢心的份上,不赏他一份新婚贺礼,倒显得朕小气。” ...... 陈国天子的贺礼兜兜转转,由三架马车一路从陈国帝京拉到南夏金陵,等到了张府门前时,金陵春意正浓。 张府喜事将近,门前张灯结彩,喜字灯笼已经挂了出来,晏云霆站在大门外,看着面前三架绑着红绣球的马车,脸色铁青。 “这是他送来的?” 驱车人恭敬答道,“我家主子说,好歹相识几年,您要结亲,他无法亲自到场祝贺,只能赠以薄礼,聊表心意。” 晏云霆被心口莫名窜上来的火气烧得红了眼,“相识几年......他可还有别的话留给我。” 驱车人摇头,“主子与您,已是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 晏云霆扶着门前石狮,手上一用力,竟生生捏断了石狮一只耳朵。 他低头拧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忽然想起来,当初裴婴赐他鸩酒,宋安问还有什么话要他转达。 自己怎么说的?似乎也是这一句,无话可说。 手心被碎石割破,石灰混进伤口里,血肉模糊又带着刺骨的疼。晏云霆冷笑着将伤处抹在石狮后背,裴婴这人,睚呲必报的性子,自己今日可算是领教到了。 这招用得真好,兵不血刃,却是疼极了。 燕昭走到他身边,看着门前那三架马车,眼中是遮掩不去的担忧,“他知道你没有死,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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