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严肃再也挂不住,一点点蹲下身去,将那小小的身子抱在怀里,心想去他妈的,老子的儿子用不着学这些。 他们在这金陵城中住了十几日,身上的银两也一日比一日少了,眼看着鲤儿都要吃不上每日一块的小奶糕,晏云霆竟都生出了上街卖艺的心思。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在弹尽粮绝之前,他们终是寻到了张泰初的踪迹。 原是那张泰初于允昌三年被罢官还乡,便留在金陵城中接管了原先家里的生意,那是张恪留下的一间药材铺子。与张恪不同,张泰初对医术一窍不通,但他广纳贤才,又颇有经营之道,短短几年时间药坊竟已是初具规模。 如今他们身份尴尬,怎敢明着寻人,只好让叶寒栖装作病患上门求医,将一写有“晏”字的纸团塞入张泰初的掌心。 张泰初四十岁上下,许是在药馆里浸染久了,身上丝毫没有战场上沾染的杀伐气息,若是单看相貌,还能让人误以为他出自一个书香世家。 那张泰初不愧是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见此情景神色仍是平淡,只悄悄将纸团藏好,面色如常地询问叶寒栖,“这位小哥听口音不像金陵人啊。” 叶寒栖敛住眼中的神色,瞧着是极温顺的模样,“家中遭了变故,叫人赶出来了,兄长告诉我这里有本家可依靠,这才来了金陵。” 晏云霆在客栈中等来了叶寒栖,他将一包点心塞进朝他扑过来的鲤儿手里,微喘着坐在晏云霆对面,一双鹿眼圆得惊人,“明天傍晚,凤翎楼,三楼雅间。” 年尾节日多些,金陵城入夜后热闹极了,鲤儿穿着新裁的小棉袄,紧紧拉着燕昭的手,还不忘仰着头看一路悬挂的彩灯。他雪白双颊被寒风吹得通红,小孩子火气旺,上次那一病险些将燕昭吓坏了,这次出门又怕他吹风受寒,用厚衣裳给鲤儿包成了个小团子。 鲤儿眼巴巴地望着路边买糕点零嘴的摊子,晃了晃燕昭的手,“阿爹……” 燕昭低头,顺手为他戴正了头上的小皮帽,“乖,等你爹爹忙完了正事,阿爹就带你过来买点心吃。” 此次赴宴,初时晏云霆本不想带着他俩前来,可燕昭体弱,鲤儿又实在年幼,加上他们一行人如今算是逃犯,若是让有心人发现了端倪,只怕他们二人难逃虎口。思来想去,晏云霆还是不放心,便带着他们一同前往。 进了凤翎楼,他拒绝了店家的引路,自己摸索着上了三楼,待到了约定的雅间门口,晏云霆屏息凝神,并未听见别的动静,这才将心放下一半,伸手缓缓推开房门。 张泰初已在雅间等候多时,二人并非初次相见,可这帝京一别,谁曾想再见之时,双方都已不再是当年那般意气风发。 晏云霆抱拳行礼,“许久不见,张叔一切可好?” 张泰初快步迎上,一把握住他的手,双眼微微泛红,“少主!原来你真的没死!” 晏云霆叹了口气,“那时我一心求死,还是多亏了黎初,将我从乱葬岗中翻了出来。” 他略一欠身,向张泰初介绍身后之人,“我麾下昭武校尉叶寒栖,想来张叔您也是见过的。” 叶寒栖朝他呲着牙一笑,“老张将军能耐了,眼看着肚子里的油水越发足了。” 张泰初笑骂道,“给我滚开,不像样!” 晏云霆用眼神示意燕昭上前,“这......是三殿下。” 燕昭已是泪盈于睫,“张......是我对不住老师。” 他想起惨死的恩师,又回忆起自童年时张恪对自己的谆谆教诲,哽咽间作势要向张泰初跪下谢罪,“未能送老师最后一程,我……” “殿下、殿下!” 张泰初慌忙去扶,提及那年迈的父亲,他一时间也哽了喉咙,“家父生前最以收了个好徒儿为豪,殿下切莫自责,父亲之死谁是罪魁祸首,张某心知肚明。” 他的目光渐渐下移,落在了紧紧拉着燕昭袖口的鲤儿身上,张泰初略惊奇地蹲下身去,作势要去摸他的小脑袋,“这孩子好生漂亮,是……” 晏云霆接过话来,“是我儿子。鲤儿,叫人。” 鲤儿躲过了张泰初伸过来的手,又往燕昭身后藏了藏,才小声道,“伯父好。” 张泰初笑着拍了拍晏云霆的肩膀,“我说这孩子怎么与你有几分相像,晏帅走时你还尚未出世,这一眨眼竟也做了爹,你两位父亲若是泉下有知怕也是高兴极了。” 几番寒暄后终于说到了正题,晏云霆将此次奔赴金陵的意图说与张泰初听,两人多少都喝了些酒,不过金陵的酒软绵甜辣,远远比不上北疆的烈酒后劲十足。 张泰初放下手中酒杯,微微拧了眉,“你想造反称帝?” 晏云霆目光灼灼,“那皇位,裴婴坐得,为何我坐不得?”
第八十八章 若他还活着 张泰初终于在他脸上看见独属于晏家人的嶙嶙傲骨,这些年晏云霆一直韬光养晦,一个人伪装得太久,倒真的让别人误以为他生性醇厚。 晏云霆举杯相邀,黑沉双眸中凝聚滔天思绪,“裴婴下令将我‘处死’,如今朝中可堪重用的将臣屈指可数,他篡位夺权,戕害重臣无数,满朝文武早已不满,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张泰初被他脸上神色所震慑,醒悟过来忙将酒杯举起,“定为少主万死不辞!” 他答应得这般痛快,反倒让晏云霆有些迟疑,“张叔如今安尊富贵,又为何要卷进陈国如今这滩浑水中。此事说到底,也不过是裴婴与我的私怨罢了。” “也不单是为了大陈。” 张泰初神色凄惶,“也为了我那惨死的老父。” 他眸中神情倏尔阴狠,“裴婴暗杀我父,又为他扣上一顶谋害皇嗣的帽子,致使他老人家如今深眠地下,做儿女的却连一块碑都不敢为他立。子不复仇非子也,此仇……不得不报!” …… 陈国的雪在晚间终于停了,裴婴的身子早年间落下了病根儿,一到年尾总是有些不爽利,到了这个时候,太医院的太医恨不得在永和殿外扎个棚子住下来。 冬日天黑得总是要早些,裴婴刚和几位大臣议事回来,永和殿的书房内,那奏折堆积得便有一人多高了。他如今怀胎六月,因着他那破烂身子,到现在也不大显怀,冬日穿得又厚,外人基本看不出身形来。 宋安端着药进来的时候,桌案上的烛火已经有些昏暗了,裴婴肩头披着一件明黄长袍,正伏案批阅奏折。屋里的炭盆烧得极旺,却偏暖不热他那一双手,冬日本来穿得厚实些,隔远处一望,却无端觉得他又消瘦了不少。 裴婴这两日有些咳嗽,才传了太医过来诊脉,说是寒风入体,切记不可太过劳累。方才他答应得怪好,宋安去煎了服药的功夫,人又坐起来看折子了。 他早就熬过了先前最难熬的那段时间,朝堂之事也渐渐步入正轨,原先裴婴刚称帝时,有不少人哀声怨道,大权旁落,如今大陈竟由一外室坤泽落座皇位,只道这大陈江山气数已尽。 他们却忘了,裴婴也是出身皇家,若不是彼时年幼,又是坤泽的身子,那爱子如命的俞皇兴许会让他那幺子坐上储位。且不提裴婴幼年时一直养在长兄膝下,开蒙作赋皆是受了那位东宫太子的教诲,即便是最终做了这大陈的皇后,在先帝病重的那几年,也是他来处理政事。 他这几个月将政事打理得井井有条,也让那些说闲话的彻底闭上了嘴,只是到底劳神伤体,再加上时隔五年,他腹中又多了一块肉,难免要纤弱不少。 裴婴看得专注,丝毫没有发现有人进来,待用写下朱批最后一笔,他才用手做拳,抵在唇边咳了两声。 宋安忙着上前为他拍背,又换上一盏更明亮的烛台,药是特意放凉了才端过来,现下正是可入口的温度。 “这些折子本也不是十分重要,您又何必现在急着看完?太医可才嘱咐过,您这身子如今得静养。” 裴婴面色如常地喝完那碗苦涩至极的汤药,将一封折子仍在宋安面前,微抬下颌,嘴角含笑,“瞧瞧,这才几月,就有人怀疑朕腹中是否真的怀有先帝子嗣。” 宋安扫了一眼,不过是一翰林院新晋的翰林学士送上的奏折,裴婴登基前便说腹中怀有先帝燕晁的遗腹子,算算时间也该是有七个月了。可主仆二人心知肚明,裴婴腹中胎儿如今不过才六个月,加上久久不曾显怀,朝野之中流言纷纷,明里暗里都在流传,裴婴当初为了坐上皇位,才编出这样的谎言蒙骗世人。 不过这些朝臣早几月见识过了裴婴的手段,这种话是万万不敢上奏的,这新来的翰林学士当真好大的胆子,耿直得有些傻气,竟送上了这样一封奏折。 裴婴倚在座椅靠背上,双手拢在小腹,明黄里衣包裹着圆润的一抹弧度,他低头看着这来之不易的孩子,眼神是温柔如水的,只是唇边笑意冷峭,“他们这一个个的,到底是不服朕。” 他像是忽然想起来什么,拧眉问道,“何人上奏?” 宋安忙俯首答道,“翰林院学士,姜兰封。” 裴婴冷冷一笑,“明日下朝,朕留他喝一盏茶,也好亲自告诉他,朕腹中……到底有无龙嗣。” 宋安见他面露疲色,便自作主张开始收拾桌上的奏折,裴婴压下他一只手意欲阻止,“朕还没……” 宋安敛了脸上的笑,手上的动作却越发麻利了,“天晚了,陛下该歇着了。” 裴婴有些无奈,神色终于软和下来,他摇了摇头,撑着手杖站了起来,“如今宋大总管是越发厉害了,连朕的事都敢插手了。” 连着下了几天的雪,裴婴右腿断骨疼痛难忍,他坐在床上,微凉的掌心覆在旧患上,眉心紧拧。 宋安将暖炉往床边推了推,将床幔放了下来。 裴婴倚在床头,轻轻叹了口气,“我当年……也曾纵马弯弓,如今泓影落尘,再也回不去了。” 他低头揉了揉温软的小腹,“若不是为了这个孩子,便让太医为我医治这条伤腿了。” 宋安闻言忧心道,“断骨重接,这得是冒着多大的风险啊。” 裴婴垂眸,“我到底……是忍受不了这样一副残废的身子。” 主仆二人一时无言,宋安将灌满热水的汤婆子放入裴婴被褥中,正要吹熄蜡烛之时,他忽然想起一事,神色不由得有几分犹豫。 裴婴合眼悠悠道,“你若有话,直说便是。” 宋安附身低声道,“探子来报,逃到南边那位,不知从哪捡了个四五岁的孩子,那孩子管他与三殿下叫、叫……” 他打量着裴婴脸色,认命一般闭眼道,“叫阿爹!” 裴婴无悲无喜,只轻轻阖下鸦睫,掩去眸中思绪。 许久,他淡淡笑道,“若是我儿还活着,今年除夕……也该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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