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旭走了。 裴婴呆坐在雪地中,眉骨上蹭出一道血口,顺着他的脸缓缓流下,到了这时,他已感觉不出腹中有多疼了。 糟透了,什么都糟透了,他撑着太清湖畔的一块巨石,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夜里昏暗,无人看见他身下雪地中已晕开大片血渍。 裴婴站在岸边,遥遥望着顺宁殿前的那株桃树,今年冬天实在太冷了,他一个人快要撑不住了,初见时的那灼灼桃花,以后怕是再也看不到了吧。 他低头看了眼那已经安静下来的肚子,他的小鲤儿......方才就不动了。 裴婴眼泪决堤,喉咙里涌上腥甜,“爹爹......对不住你,不能将你带来世间,不知我们去得这样迟,他还会不会等我们。” 宋安后颈生疼,揉着脖子从积雪中站起来,他刚刚苏醒,眼前一切都是白茫茫看不真切,只是隐约太清湖畔站了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 他眯着眼细细一看,下一瞬便变了脸色。 裴婴脸色惨白,脚下石块湿滑,他怔怔望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出神。 他累极了。 裴婴渐渐闭上双眼,身子也没了知觉,在这寒冷的除夕之夜中,他翩然落进已结了薄冰的太清湖中。 “殿下——!” 除夕家宴之上,燕晁已然有些微醺,一手端着酒杯,另一手在膝头随着丝弦管乐打着节拍。他的目光赤裸裸地流连在领舞宫女的胸口,眼中的贪婪不言而喻。 就在这时,殿门被一个小太监猛然撞开,狂风裹挟着风雪呼啸灌入,吹灭了好几盏摇晃的烛火。 正翩翩起舞的宫女们受了惊吓,惊慌地在殿中散开,被扰了雅兴的燕晁气结,将手中酒杯掷了下去,“放肆!” 那小太监仓惶地跪在地上,重重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后哭喊道,“皇上!皇后失足坠入太清湖,如今命悬一线!如今顺宁殿已经乱作一团了!” 方才还热闹极了的大殿,如今一片寂静。 燕晁醉醺醺地哄笑,“他说什么?皇后怎么了?坠湖?” 待醉意上头的燕晁反应过来这句话,猛然睁大双眼神色大变,他拍案而起,只听乒乓一阵巨响,他竟生生将面前的桌案推翻。 燕晁双眼血红,寒声怒喝道,“去顺宁殿!” 皇上匆匆离席,皇后如今生死不明,这好端端的一个年竟过得这样惊慌。 剩下的宗亲纷纷议论方才发生的这件事,只有燕旭一反常态,坐在角落中静静饮酒,清澈酒水映出他那双阴鸷的眼,没人看见隐藏在暗处的他,嘴角绽放的那抹阴森笑意。
第七十五章 你怎么不去死 除夕夜里,帝京城外热闹不已,烟花爆竹之声不绝于耳,而隔着朱红的城墙,陈国皇宫内却是一片冷寂。 顺宁殿倒是要比别处喧闹些,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挤在里头,殿内炭盆烧得正旺,即便在这隆冬时节,也是将里头的人生生烧出一身的汗。 皇后裴婴躺在床上,厚重的宫装已经吸饱了冰冷刺骨的湖水,紧紧地裹在他的身上。裴婴脸色发乌,湿透了的黑发缠绕在他雪白的颈间,搭在床沿上的指尖惨白,一滴湖水凝在上头,啪嗒一声砸了下来,融入他身下厚实的绒毯之中。 这样寒冷的天气,一个即将临盆的坤泽坠入冰湖,顺宁殿中的众人皆知,今晚皇后与他腹中胎儿,只怕是凶多吉少。 宋安一身湿衣,跪在床边连声哭喊,“殿下!殿下您醒醒啊!” 他现在恼恨交加,恨自己为何不先一步拦下投湖的裴婴,天知道在自己被袭击之后裴婴遭遇了什么,宋安知道他有多盼望着这个孩子平安降生,若不是发生了一些事情,裴婴又何必带着足月的胎儿投湖自尽? 裴婴双眼紧闭,胸前起伏甚微,两扇纤长的睫毛沾了水,紧紧贴着他泛着青灰的下眼睑。在顺宁殿伺候的宫人急忙上前脱下他身上的湿衣,直到这时众人才发现,裴婴贴身穿的亵裤已尽数让血水染红。 张恪凝神为他把脉,片刻后才松了一口气,对身后众位太医说道,“皇嗣还有一脉生机。” 细长的银针旋转着刺入裴婴坠意明显的肚子,催促母体尽快进入产程,宋安将昏迷不醒的裴婴扶在怀中,试图将催产药灌入他的口中。 裴婴在湖水中泡了许久,直到这时身子还凉得像块冰,他紧紧咬着牙,催产药根本灌不进去,多数都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污了他的衣襟。 宋安强作镇定,颤声跟没了意识的裴婴说话,“殿下......殿下您吃药啊,孩子就要出世了,您多喜欢他啊,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他抹了一把眼泪,抖着手将勺子抵住裴婴牙缝之中,一狠心试图用力撬开裴婴紧咬住的牙关,裴婴嘴角流下一条血线,宋安哭着将催产药从他口中灌了下去,他和着血咽下去了一整碗催产药,人却还是气息微弱,不见苏醒。 他身下的血流得越发急了,张恪面色凝重,若是裴婴再不苏醒,不提腹中胎儿,只怕连他本人就要因为这失血过多而丧命。 他沉吟片刻,从针袋中又抽出一根银针,握住裴婴无力的右手,将那尖锐的一端缓缓刺入他那莹白指尖。 “张院首!” 宋安大恸,十指连心,这若是搁在监牢里可就是极刑了啊。 张恪不去理睬,见裴婴毫无反应,又将那银针旋转着刺入他指尖更深处。 剧痛之中,裴婴两扇紧闭的长睫颤栗起来,他辗转着哑声呻吟,喘息一次比一次急促,最终在张恪将带血的银针从他指尖拔出后,他嘶哑着嗓子哀叫出来。 “痛......” 他气若游丝地喃喃。 宋安见他苏醒喜极而泣,紧紧握住他的手,道,“殿下、殿下您醒了......” 裴婴尚且来不及答话,方才那碗催产药起了药效,腹中胎儿搅转着向下坠去,他雪白颤栗的腿根又涌出一滩温热的液体。 裴婴昏沉着抓住宋安一根手指,虚弱地呻吟,“好疼......” 宋安红着眼眶跪在床边,不停地擦拭裴婴额头上的冷汗,从他那变形痉挛的胎腹上就能看出,裴婴现在应该是疼得紧了,可握住自己手指的力道却还是软绵绵的。 他不顾周围人多眼杂,俯身凑在裴婴耳边,压低声音哽咽求道,“将军、将军在天上盼着您平安生下这个孩子呢,您可得撑住了啊。” 提及晏云霆,裴婴方才还黑寂的双眼中微微有了些神采,他轻轻眨了下眼,泪水便倏地涌了出来。 他想起了坠湖前所发生的事,那一瞬心口的痛远胜于临产之痛,裴婴急喘着落泪,惨白的唇瑟瑟发抖,“元徽......” 周围忙碌的太医动作猛地一顿,执针的手颤抖了一瞬。 而此时顺宁殿的大门猛然被人推开,寒风呼啸着袭进屋内,将门口的炭盆吹灭了两个。裴婴才被从结了冰的湖水中捞出,如今正是受不得寒的时候,登时就蜷在床上咳成一团,咳喘间又牵动了腹中胎儿,方才他饮下的那碗催产药药效极烈,他身上没了力气,只能发出痛极了的般的哀喘。 燕晁盛怒而来,一进屋就听见了裴婴的痛呼,他瞪着一双血红的眼,隐忍着怒火询问太医,“皇后如何?” 张恪跪地答道,“殿下的身子早年便有亏空,临产在即却坠入冰湖,如今胎气大动,又早早破了血气,只怕......” 燕晁咬牙逼问,“只怕如何?” 张恪磕头,“只怕父子无法两全。” 燕晁闻言反而松了口气,他铁青着脸向殿内走去,“不必两全,朕只要皇后平安。” 他走进暖阁之中,扑面而来的便是浓郁的血腥味,裴婴浑身湿漉漉的蜷在被褥中,屋里炭盆已经够热了,他却仍冻得直哆嗦。 他脸上一丝血色都无,却因剧痛而生生将下唇咬得鲜血淋漓,腹中闷痛让他忍不住向下用力,凌迟般的痛楚令裴婴惨叫着软成一团。 跪在床尾的太医从他身下取出一条浸满鲜血的帕子,急忙提声阻止,“殿下,尚且不到用力的时候啊!” 燕晁一看那染血的帕子几乎发了狂,挤开床前围绕的宫人就扑了上去,他哆嗦着握住裴婴冰凉的手,心痛得几乎落泪,“阿婴!” 裴婴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宛若酷刑,痛极了,哪里都痛,他怔怔望着头顶那绣了凤凰的帐子,竭尽全力将自己的手缓缓抽了回来。 “燕晁......” 裴婴晕红的眼尾含了一颗泪,他慢慢转过头去,眼泪顺势滚落下来,“你怎么不去死?”
第七十六章 难产 屋中静谧,暖盆炭火燃烧,火星噼啪作响,顺宁殿一反常态地安静了下来,留在屋里伺候的,似乎谁都不曾想到,这后宫盛宠的裴皇后,竟敢对当朝天子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来。 燕晁眼中温情与焦急缓缓退去,几乎强硬地将裴婴的手紧紧握住,抬手摸上他惨白的脸,柔声问道,“皇后莫不是疼糊涂了,怎么说这样的话?” 产子之痛磨人,裴婴闭眼摇头,挣扎着发出一声哀鸣,他艰难地喘息呻吟,红透了的双眼凶狠地望向燕晁。 他的眼泪就未断过,柔弱地挂在纤长潮湿的睫毛上,眨一眨便掉下来,融入那一头乌黑的湿发中去。 “你还我元徽,”裴婴哽咽着辗转,闭上眼泪如雨下,“你把元徽还给我!” 燕晁心里一惊,他从未想过有一日裴婴会得知晏云霆殉国的真相,他看着裴婴悲痛欲绝的双眼,那一刻心中的暴怒几乎令他想要狠狠掐住面前这人的脖子。 都过去这么久了,为什么、为什么他还是忘不掉晏云霆! 他强硬地压下了心头的怒火,燕晁忽然温柔一笑,擦去了裴婴眼角的泪水,“皇后疼糊涂了,都说起胡话来了。” 他为裴婴掖好被角,“产房不吉,朕在外头等你。” 燕晁缓缓将手放在他隆起的肚子上,森然笑道,“等你为朕诞下皇子。” 转过身去,燕晁脸色骤变,他冷冷看了一眼垂首站在一旁的太医,咬牙寒声叮嘱,“若是不得已,需得以皇后为重,若朕的皇后有一丝差错,太医院上下一起受罚。” 燕晁踏出顺宁殿,月光下他的神色扭曲可怖,他缓缓呼出一口白雾,沉声吩咐身边内侍,“去查,探清楚究竟是谁,将那件事告诉了皇后。” 已经进入后半夜,从顺宁殿传出的呻吟越发尖利,宫人们才端进去的盆盆热水,再端出来时已是满目血红。 等到天边破晓,那凄厉哀婉的哭喊声才渐渐没了动静。 裴婴疼了整整一夜,却仍未产下腹中的孩子,到了天明时分,他已经没了叫喊的力气,脸色雪白地倒在湿透了的被褥间急喘。 他身下的床褥已经被血水打湿,肚子已经坠到了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却仍不见胎儿落下,裴婴微张的双唇惨白干裂,一个晚上的功夫不知道昏了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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