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除夕,家宴只宴请了陈国燕氏宗亲,燕旭燕昭作为天子的胞弟,自然位置要靠前一些。 裴婴出现在众人面前时面色已与往常无异,帝后执手落座于大殿首位,接受阶下群臣朝拜。 许是因为今日过年,燕晁看着心情格外好些,裴婴坐在他身侧,从宫女手中接过酒壶,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 只是他的手有些不稳,洒了一些酒水出来,燕晁见了极为关心,握住他的手温柔问道,“瞧着你今日脸色不大好,可是皇儿闹你了?” 燕晁是惯会在别人面前做样子的,裴婴将失色的唇勉强勾起一个弧度,低声回道,“太医说,许是就这几日了,故而身子有些疲乏。” 燕晁摁下他准备倒酒的手,“皇后为朕绵延子嗣,实在辛苦,待会儿若是身子撑不住就先回去歇着,你的身子最要紧。” 裴婴身子猛然一僵,五指死死拧住了衣角,腹中疼痛加剧,翻搅着向下落去,他后背已让冷汗湿透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撑到何时去。 他坐在燕晁旁边,外人看来是极为乖顺的模样,皇后貌美,即便临产在即,容颜依旧姣好。 裴婴抬头,将漆黑的双眸落在燕晁面上,轻轻笑着应道,“是。”
第七十三章 不速之客 裴婴人生中最难熬的一夜,只怕就是今年除夕了。 他腹中胎儿将产,沉甸甸地压在两侧耻骨上,疼得钻心。阵痛来临时,似乎肚子里的那团血肉变成了一块有棱有角的石头,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裴婴呼吸越发急促,手指骨节泛出青白,似乎要将手中的玉箸生生掰断。 偏生他还不能显露出来,他是陈国的皇后,今日是除夕家宴,底下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他不能出一丝差错。 丝竹声起,燕晁看歌舞看得兴起,裴婴悄悄舒了一口气,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坠到腿根处的肚子,思绪飘远,已经过了最初的惊慌,他将手轻轻覆在仍在不停起伏的下腹上。 心道今日是个好日子,你若选在今日出世,倒也不错。 他这副身子撑不住太久,坐了一会儿就觉得痛不可耐,裴婴抬头望了一眼仍在痴痴看着舞女的燕晁,哑声低唤道,“陛下。” 他的声音在丝竹管乐之下实在是有些低微了,裴婴一连喊了好几声,才将燕晁唤回神来。 燕晁转过身,见裴婴脸色惨白,额角冷汗涔涔,先是一愣,下意识脱口问道,“你怎么了?” 裴婴小口小口地喘息着,竭力压制住剧痛,低声回道,“有些......乏了,能否允我先一步退席?” 燕晁的目光从他难掩痛楚的脸,继而下移到他高耸的胎腹上,他的脸色倏尔阴沉下来,一想到这是他的皇后和别人怀的野种,还被裴婴呵护到如今,他就恨不得将晏云霆从北疆的沙子中挖出来,再把他挫骨扬灰! 他眸中神色阴狠,晏云霆已死,那这个姓晏的孽种,凭什么要留下来?! 燕晁再抬眼时已然换了一副神情,他伸手擦去裴婴额角冷汗,当着底下宗亲群臣的面笑道,“你最爱的芙蓉酥还没上桌,待吃了点心,朕就放你回去。” 裴婴抬眼与他对视,二人在对方眼中都看出了一丝森然的冷意。 半晌,裴婴垂下眼睫,哑声回了声是。 宋安为他布菜,在暗处悄悄塞给他一个瓷瓶,正是太医院为裴婴秘制的安胎药丸。 裴婴借着饮茶的机会,将那颗安胎药咽了进去,几息过后觉得腹中疼痛稍缓,不过他即将临盆,安胎药不过饮鸩止渴,现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如何能从家宴上脱身。 就在这时,从长阶下传来燕昭略显几分担忧的声音,“皇兄,您还是先让皇后退席歇息吧,臣弟看皇后脸色有些难看,皇嗣即将出世,如今可是万万出不得差错的啊。” 裴婴眼睫一抖,抬眼直直望向燕昭。 燕昭此话一出,其余宗亲也纷纷附和道,“这是陛下第一个子嗣,是要多加注意些,皇上不如就先让殿下回去,点心再重要,也重要不过皇家血脉呀。” 燕晁咬碎了一口银牙,可在外人面前又不能表现出与皇后不和,他沉默了一瞬,继而仰头饮尽了一杯酒,指着裴婴无奈笑道,“你看看,朕这几个兄弟联合起来讨伐朕。罢了,你先回去吧,注意身子,朕稍后去看你。” 宋安忙上前将裴婴搀扶起身,裴婴身上难受得厉害,只能攥着宋安递过来的手臂,一步一步蹒跚着退出宴席。 就在殿门在身后关上的同时,他听见方才那位燕氏宗亲出声调笑道,“岭南王去了哪里?方才不还见他偷摸小宫女的手吗?” 没了外人,裴婴一下子泄了力,捂着肚子哀哀呻吟着软进了宋安臂弯里,他面色痛楚,急促喘息着与宋安说道,“撑不住了......鲤儿,我的鲤儿......” 宋安也慌了神,在雪色中四处寻觅着方才送他们过来时的轿辇,“殿下!殿下您忍一忍,马上就回去了!” 停在殿外的轿辇不知去了哪里,现下家宴还未结束,宫人要么留在殿里伺候,要么就是聚在一起过年,这茫茫夜色之中,除了他们二人,竟看不到别的身影。 裴婴方才咽下的那颗安胎药已过了药效,孩子挣扎着要出世,阵痛来势汹汹,裴婴眼眶通红,在这寒冷的隆冬中牙关咔咔直响,他捏紧了手中的翠玉扳指,终于无助而恐慌地哭了出来,“我害怕......” “您别怕,晏将军在天上护佑着您呢。” 宋安咬着牙揽住裴婴的肩头,将他从地上搀扶起来,主仆二人艰难地步入风雪之中。裴婴痛得直哆嗦,他脚步虚浮,好几次险些栽入半尺深的积雪中。 要想到达顺宁殿,首先就要穿过宫中的御花园,好在那里亭台楼阁甚多,倒是可以避一避风雪。 太清湖畔有一座小小的凉亭,裴婴昏沉着被宋安紧紧扶在怀里,他茫然地抬起头,早已失去焦距的双眼似乎已经看见了挂在顺宁殿屋檐下的几盏灯笼。 风雪呼啸,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健壮的身影是从何时就一直跟在他们身后。 等到裴婴意识到被人跟踪时,宋安就已经被那人一个手刀劈在后颈上,一声不吭就倒了下去。 裴婴无人支撑,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上,积雪冰凉刺骨,他惊叫着护住了身前的肚子。裴婴伏在地上颤栗,腹中疼痛加剧,恍若利刃翻搅,他再也隐忍不住,手握成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石板砖上,沙哑而凄惨地痛叫出来。 那个人走到了他的面前,高大的身影完全将他瑟缩的身形掩盖住,裴婴迎着风雪睁开那双灰蒙蒙的眸,看见了站在眼前的燕旭。 燕旭身上带了些酒气,低头看着此时狼狈至极的裴婴,低沉而狰狞地笑了起来,“雪夜产子,不愧是皇后。” 如今裴婴即将临盆,若是燕旭有意害他,只怕他当真毫无还手之力。他颤巍巍呼出一口雾气,挣扎着向后挪动一步,咬牙抬头质问,“你想干什么?” “我现在对你不感兴趣。” 燕旭蹲了下来,试图伸手去摸裴婴待产的肚子,还没碰到便被裴婴一个耳光扇得偏过脸去。 裴婴目光凶狠,寒声警告他,“别碰我的孩子!” 燕旭并未动怒,只是舔了舔裂口的嘴角,望着裴婴落了雪的眉眼,忽然轻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晏云霆,你腹中孩子的另一个爹,是谁害死的?”
第七十四章 坠湖 风雪呼啸着从耳畔刮过,裴婴脸上仅剩不多的血色,随着燕旭说完这句话,而一层层退了下去。 腹中疼得厉害,连带着心口都传来闷痛,他恍若失了魂魄一般,坐在冰冷积雪的地上,傻傻地看着眼前的燕旭。 原先只是猜测,他的将军不可能就这样战死沙场,原来兜兜转转,到底还是有人暗中动手夺了他的性命。 眼泪几乎脱眶而出,裴婴双眼血红,从眼尾流淌下来的,像是血。 他做错了什么,要在这宫中苟延残喘地活着,他想要的不多,半生安稳对他而言已经足够奢侈了。而晏云霆一向谨小慎微,到底是谁这般狠毒,让他的将军埋骨沙场! 裴婴不顾腹中阵痛,挣扎着用僵硬的手指攥住燕旭的衣领,眼泪落了一脸,寒风一吹像刀割一样疼,他失去了理智一般地质问燕旭,“是谁......是谁!” 燕旭眼中冷意乍现,忽而扬起巴掌将裴婴扇在地上,临产的身子重重撞在湖畔的石块上,裴婴发出一声哀婉的泣音。 他头上的凤冠应声落地,长发凌乱地渲泻下来,衣裳落的积雪尽数化了,冰凉地裹在他瘦削的身子上。 裴婴无视小腹愈发剧烈的痛楚,跪在地上膝行几步,扣住燕旭脚踝哽咽哭求,“你告诉我,是谁害了他,是谁害了他!” 燕旭捏住裴婴尖巧的下颌,望着他细细抽动的眉尖,和那含泪的盈盈双眼,忽然觉得快意极了,他终于将这个倨傲的坤泽重重踩在脚下,在他心中那道最深、最痛的伤口上,又干净利落地扎了一刀。 燕旭深深望进那湿漉漉的眼底,忽然低沉地笑了出来,“害了你那心上人的,正是这大臣的天子,你的好夫君啊。” 风雪越发急了,裴婴眼睫被吹得颤巍巍地抖,一滴眼泪就这样直直砸了出来,他为了查明晏云霆的死因嫁给了燕晁,结果现在有人告诉他,恰是燕晁害了晏云霆。 燕旭看着他这副失神的模样几乎笑到力竭,“你自诩元徽未亡人,元徽丧期未过,便嫁给了杀他的仇人。裴婴啊裴婴,你说晏云霆在地底下,看见你在别人身下夜夜承欢,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腹中孩子挣扎得厉害,裴婴痛得思绪混乱,晏云霆的音容相貌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呈现,他是真的后悔了,为什么要嫁给燕晁,为什么要抓着心里这点执念不放。如若时光能够回溯,他倒不如在晏云霆入土之前随他一起去了,这个世间,终究对他太过残忍。 心脏恍若被人用匕首生生挖出,裴婴攥着襟口,弯腰失声痛哭,“元徽!” 燕旭站起身来,轻轻松松便挣脱了箍在自己脚腕的那双手,裴婴扑倒在地上,半边脸埋进身下寸余厚的积雪中,冻得青紫的手死死摁进坠痛的肚子,他像只走丢了的小兽一样低声呜咽,“元徽......” 燕旭低头望着狼狈的陈国皇后,又转头看着仍未散场的除夕家宴,淡淡开口道,“燕晁尚未继位之前,我没少暗中调查他,晏云霆带兵出征,其中便混杂了不少他的人。之后死讯传入帝京,与其一起寄回来的,还有那几个眼线的书信。” 他今夜的目的已经达成,从地上捡了颗石子,注入内力弹射昏倒在一边的宋安身上穴位,宋安打了一个哆嗦,昏沉着要睁开眼来。 “书信被送入东宫,每一封信内都写明,晏云霆已死,利刃穿心,战马踏身,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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