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真是一如他想象的那般寒冷,他这株在沃土中娇养惯了的小竹子,险些让漫漫黄沙吹折了腰。 晏云霆怕他被风沙吹跑,便抖落开了斗篷将他自背后拥进怀里,北风呜咽,吹得黄沙四三飞扬,他躲在晏云霆的怀里,将军落在他唇上的吻是甜的。 北疆的日子苦极了,整日入眼皆是昏黄一片,就连吃饭时似乎也总能嚼到黄沙的咸腥。他没吃过苦,时间久了便赖着说要回去,晏云霆心疼他,又为战事所磨,便提议让他回京。 他有些慌了,钻进晏云霆怀里搂着他不说话,他可以学着吃苦,学着咽下浑浊的溪水,也学着习惯衣裳头发里总有抖落不尽的沙砾,可他不想回去,不想离开他的将军一步。 后来号角声起,他随着晏云霆一起上了战场,他低头看着手中泓影,忽然觉得很是陌生,但是战事胶着,他无暇细想。 他被一记长鞭挥落马下,还未来得及起身,便被马蹄重重踏在小腹上。剧痛间他抬眼看见,他的将军被人用一柄长剑穿过胸膛,跪在地上血流如注。 他痛得悲声嘶吼,挣扎着要来到晏云霆的身边,可他们离得山海远,他扣在地上的十指被磨得血迹斑斑,小腹疼得发麻,他伏在地上无助地朝他伸出染血的手掌,企图唤醒他昏死的将军。 再后来那群战马踏过晏云霆身体的时候,他已经哭不出眼泪了。 他亲眼看着他的将军被马蹄踏碎头颅和胸骨,那双总是对自己含着温柔笑意的双眼,再也睁不开了。 周遭一切渐渐淡去,无边无际的黄沙中似乎只剩下自己一人,他跪在地上企图从沙砾中翻找出晏云霆存在的痕迹,可每一抔黄沙从他指尖簌簌流下,手指间却什么都没有留下。 他的将军,最终还是将他抛下了。 小腹传来的疼痛越发难以忍耐,恍若一柄利刃在腹中翻搅,他歪倒在地上力竭地喘息,眼前一切渐渐模糊。 “元徽......” ...... 裴婴生产后昏睡了将近四天,醒来时已是傍晚,睁眼时沉寂已久的各路感官纷纷归位,疼痛顺着脚底缓缓攀上,流经下腹时险些将人又疼得昏死过去。 他这两年熬空了身子,产后血崩差点将他的命都搭上,太医院的太医轮番值守,不眠不休地守了他整整两天两夜,才将一只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皇后又拽了回来。 如今苏醒过来,唯一恢复的也只是痛觉,裴婴躺在床上,任由剧痛席卷全身,那双灰蒙蒙的眸半睁着望着床帐,一时半刻也分辨不出上头绣的是牡丹还是凤凰。 耳畔嗡鸣恍如断弦,吵得他头痛欲裂,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偏生还吐不出一个字来。 顺宁殿安静得有些异常,他精神还有些不济,昏沉间还在想,没有听见婴孩啼哭,他的小鲤儿......兴许已经被送出宫去了。 孩子脱离他身体的那一刻,裴婴其实还留有一丝清醒,那时他并未听见鲤儿的哭声,也不知他如今情况如何了,那户人家有没有好好照顾。 他的鲤儿跟着他受尽苦楚,便是在腹中也要比旁人小上一圈,生产之时又诸多波折,这样瘦小的孩子,光是想想就让他心尖都跟着颤。 恍惚间有一人影走进,裴婴倦乏地眨了下眼,微微朝里侧扭过头去,便听见一道陌生女声欣喜喊道,“殿下醒了!” 方才还异常安静的顺宁殿忽然嘈杂了起来,太医和宫人一拥而入,围在床前忙碌。 手腕被人覆上一条锦帕,张恪探寻着他的脉象,问道,“殿下身子可还有不适?” 裴婴轻轻蹙了蹙眉,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发出一声细若蚊讷的呓语,“疼......” 张恪点头,收回了诊脉的手,“殿下身体尚未恢复,生产又甚是艰难,疼痛在所难免。” 裴婴呼吸微弱,明明自己已是强弩之末,却还是忍不住心底的担忧,气若游丝地开口询问道,“孩子呢?” 此话一出,顺宁殿突兀地静了一静,张恪正收拾药箱的手也是猛地一顿,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知该如何将孩子早夭的这个噩耗,告诉如今虚弱至此的皇后。 裴婴虽心知自己的计划,可真正面临这一幕时却仍然觉得心间慌乱,他咬破了自己舌尖换回些许清明,挣扎着伸手攥住张恪官服一角,颤抖着问他,“孩子呢......?” 张恪胡须轻颤,望着皇后惨白枯瘦的腕骨,一时之间也是哑口无言。半晌后他轰然跪下,在裴婴床前磕头谢罪,“小皇子孱弱多病,出生时便没有哭声,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夭折了。” 这幅场景已在他心中演练多次,可不知为何他慌得厉害,哪里不对......他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 忽然一道惊雷在他脑中劈下,裴婴脸色煞白,浑身上下止不住颤栗起来。 他与宋安说的是,产后第二日以孩子虚弱为由,以死婴将他换出宫去。而如今宋安不知去向,却是张恪跪在这里告诉他。 他的鲤儿......甫一落地便没了气。
第七十九章 回忆 裴婴躺在床上脸色惨白,身子抑制不住地痉挛,紧咬的牙关甚至发出“喀喀”声响,顺宁殿众人见状无不跪地痛哭,“小皇子已经去了,殿下务必要保重身体!” 裴婴眼眶血红,胸膛剧烈起伏,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嘶哑地低喝,“都闭嘴!孤的孩子......在出生前还在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灰白的眸在众人脸上扫了一圈,急喘着询问,“宋安呢,宋安去哪了!” 宫人跪地答道,“宋公公看顾殿下和小皇子不力,被陛下罚了三十廷杖,如今还下不了床呢。” 裴婴捂着仍然抽痛的小腹坐起身来,身下撕扯般的剧痛,他头脑昏胀,竟一头从床上栽了下去。 待众人听见声响抬起头来时,裴婴已在地上痛得蜷缩成一团,侍女悲呼一声“殿下”便冲了上去,裴婴白着脸哑声喃喃,“我不信,鲤儿、鲤儿......” 张恪跪地悲声道,“殿下,小皇子在您腹中停留太久,生下时浑身青紫,您、您娩下了一个死胎啊。” 裴婴颤栗着狠狠闭上双眼,晕红的眼尾簌地滑下两行眼泪,如今正是严冬,宫人拽着被子将他裹在里面,他却仍是冻得瑟瑟。 死胎...... 裴婴肝肠寸断,绞着被角的手几乎痉挛,他的鲤儿......在他腹中之时便没了气息。 他仰着头泪如雨下,冰凉的泪水顺着他惨白的脖颈划入领口,裴婴捂着心口悲声痛哭,“我的鲤儿!” “殿下!” 张恪挤开宫人跪在他面前,试图将他唤醒,“您如今身体尚未痊愈,不可......” “孤当初如何对你说的!” 裴婴倏然睁眼,血红双眸之中悲愤交加,他双手紧紧攥着张恪衣角,嘶哑地痛哭,“孤让你保住孩子!孩子!孤的孩子呢?谁准你自作主张,你把孩子还给我!” 他产后无力,抓着张恪衣角的手轻而易举地便被人推开了,裴婴不顾剧痛的小腹,挣扎着要站起来冲出顺宁殿,“你们将他抱到哪里去了!我要见他一眼,我的鲤儿,把鲤儿还我!” 众人也不知他哪来的那么大的力气,竟挣脱了束腹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裴婴蹒跚着朝门外走去,屋外的雪光透过窗棂,将纹路印在他惨白的脸上。 他期待了这么久的孩子,晏云霆留给他最宝贵的小家伙,这世上唯一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没了...... 那团娇软可爱的小东西,在他腹中时那样乖巧可人,谁曾想他尚在自己腹中时就已经断了气。 他满脸泪痕,无力的双腿颤栗着要往下跌倒,裴婴踉跄一步跪倒在地上,白色里衣下这副身体羸弱单薄,他伏地落泪,“我的孩子......” 张恪见他状若癫狂,念及他才失了腹中的孩子,心下也很是不忍,他看裴婴脸上越发灰白,就连哭声也渐渐无力,连忙从针袋中取出一根银针,趁裴婴不备刺、入他头顶穴位。 裴婴哭声一顿,继而又昏死过去。 张恪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见裴婴即便没了意识,眼角的泪也没有停过。他沉沉叹了一口气,吩咐宫人将他抱到床上,“殿下如今情况不好,你们几个伺候的要多加注意,切莫再用小皇子去刺激殿下。” 皇长子夭折,皇后悲痛欲绝昏迷至今,允昌元年的第一个年,过得惨淡而冷清。 等到裴婴再次苏醒,宋安的伤势也勉强能下地了。 顺宁殿中药味浓郁,加上炭火熏烤,闷得人喘不上气。裴婴透过床幔望着紧闭的小窗,忽而沙哑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将窗户推开些吧,院子里的梅花应该开了。” 宋安顾不得手中的药碗,跌撞着扑到床边,他望着裴婴平静如死水的双眼,泪水簌簌流下,“殿下......” 裴婴怔怔看着那扇小窗外倒映的梅枝,神色有些恍惚,“你的伤,好些了吗?” 宋安将小窗推开些许,又跪在他面前含泪点头,“奴才皮糙肉厚,一顿板子算得上什么,在床上躺了两日就能来伺候殿下了。” 梅花冷香顺着那道缝隙挤了进来,冲散了屋里的炭火气,裴婴望着那株红梅,忽然想起了除夕那日挂在顺宁殿屋檐下的红灯笼,这才想到,他来到陈国的第三个年,就这样模糊而莽撞地过去了。 他身体尚且虚弱,不愿多说话,宋安处处陪着小心,生怕说多错多,平白惹他伤心,只能站在一旁吹凉瓷碗里的汤药。 到了服药的时辰,宋安在他身后放了两个软枕,将人扶了起来。 裴婴抿了一口药,苦得舌尖都没了知觉,宋安递上一颗蜜饯让他压在舌底,裴婴看着掌心里裹着一层糖衣的蜜饯,忽然轻声问道,“你可曾见过他,长得什么样子?像我,还是......像他?” 宋安一愣,继而红了眼眶,他低头悄悄抹了把眼泪,强挤出一个笑来,“那日乱极了,奴才只匆匆看了一眼,那孩子可爱极了,像您,也像晏将军。” 裴婴闻言却笑了,“你骗我,他们都说鲤儿生下来浑身青紫,连哭都不会。” 他从枕下摸出那许久没有戴过的白玉芍药簪,枯瘦指尖轻轻碰了碰水红色的花蕊,垂眸笑道,“不知他们将他带去了哪里,我送他的那枚玉佩可曾贴身带着,我未曾见过他,若是有一日黄泉之下得以相见,不知能不能将他认出来。” 宋安本以为他苏醒之后会痛哭会怨恨,待看到这样平静的裴婴时却又觉得惊慌不安。他忍着眼泪跪在床前低声求道,“奴才知道您心里苦,可如今要紧的是您的身子。晏将军、晏将军也不愿见到您这副样子啊。” 从前提及晏云霆时,裴婴总是会为之动容,只是这次...... 裴婴嘴角淡淡扬起一个弧度,“他若真的在意我,便不会将鲤儿从我身边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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