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围猎,既是一场盛大的祭祀,也是一次重要的军事演练。精兵强将们齐聚一堂,或用兵器,或用战车,追赶角逐,把肥美的猎物献给大王,也献给天神地祇。 寺仪沛的王驾由青铜和象牙制成,拉车的骏马佩戴着昂贵的玉饰,在整齐列阵的军队前穿行而过。 检阅完毕后,鼓手用兽骨制成的鼓槌击打牛皮大鼓,寺仪沛身披兽皮,在王驾上朝天射出第一箭,围猎的号角正式吹响了。 召夏坐在一辆巨大的车辇中,四面的帐幔都被掀起来了,他得以观阅了这整场仪式。 他没有被捆着,只是被数名甲士看着,行动还算自由。 “召夏!”有个沙哑的声音在叫他。 召夏循声望去,来人竟是寺子桑。 最近的一次见面,还是在召国王宫里的池边,想来都快两年了。 寺子桑说:“师兄答应了今日带我骑马,但是他不见了,我到处都找不到他,竟在这儿看见了你!要不你带我?” 召夏撑着车辇的扶手起身,旁边的甲士立刻用长戟挡住了下车的口子。 召夏无奈地坐回去:“我哪儿也去不了。” “你们让开!”寺子桑推开长戟,“我要召夏陪我!” 甲士听王命,但面前的人再怎么说也是位公子,他们也不敢动粗,只得低声求道:“公子,请不要为难小人。” 寺子桑叫道:“我没有为难你们,是你们在为难我!” 召夏觉得寺子桑不正常。寺子桑不是个守规矩的人,可也不会任性到这种地步。 “子桑……”召夏刚开口,寺仪沛就在马蹄和车轱辘卷起的一片尘土中归来了。 “闹什么呢?”寺仪沛说,“子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寺子桑住在书院,但他行动不便,又变得健忘疯癫,所以平时做什么去哪儿其实都没人管,反正他做也做不了什么,走也走不出璌玬。只有大型的祭祀活动,他会被带着一同出席。 寺子桑连跪都不跪了,指着甲士说:“他们不让召夏陪我玩!” 召夏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寺仪沛心狠手辣,指不定一生气,就当场把他宰了当祭品。 寺仪沛脱了身上的兽皮,竟哈哈大笑:“疯癫小儿,找玩伴都找到寡人身边来了!” 盛大的军阵和万人膜拜的场面令他心情愉悦,也不计较寺子桑这个疯子的失礼了。他好言好语地问寺子桑:“你想让松桓君陪你玩什么?” “我想骑马!” 寺仪沛笑得更厉害,挥开甲士,伸手到车辇上去抱召夏,召夏躲了躲,寺仪沛干脆把他往车下拖。脚刚触地,召夏就倒在了寺仪沛怀里。 寺仪沛掀起召夏的下裳,露出了肌肉萎缩的小腿:“他站着都费劲儿,如何骑马?” 寺子桑愣愣地看着召夏的腿,没说话。 “你想骑马吗?”寺仪沛又低头问召夏,“已经摔了一条腿,还想摔另一条?” “……这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吗?”召夏说。 寺仪沛觉得有道理,思索了一会儿,取下腰间的弯刀,递给召夏:“拿着,防身。” “……防什么身?” “这一片是猎场,今日人虽多,但猛兽也不少,拿着总比空手好。”一个废掉的疯子,一个被制住的瘸子,整片猎场还有无数重兵围守,寺仪沛谅他们也翻不了天,“给你们一辆车,去逛逛吧!见识一下我月庐的猎场,肯定比你召国的壮观多了!” 于是轮到召夏发愣了,这月庐王的心情也未免好过头了。 寺子桑开心地拍手:“多谢王兄!” `` 寺子桑和召夏上了一辆轻便的轺车,连驾车的御者都不要,寺子桑把鞭子递给召夏:“你来。” 骑不了马,但驾驾车也是好的。召夏久违地摸了摸鞭子,心里头舒服了些,于是御马前行。赶了两下车,他又往后看了看,见侍从给寺仪沛呈上了弓箭和腰刀,然后寺仪沛骑上一匹毛发油亮的黑马,亲自率队狩猎,鼓号齐鸣,随行的兵将欢呼如雷。 “大王很厉害的,不过比我差点儿。”寺子桑说,“当然是我好着的时候。” 召夏诧异地转头看他。 “每次围猎,师兄都叫我不要太招摇,不能比太子所狩的猎物多。”寺子桑看起来又恢复成了本来的模样。 车行得慢,召夏吐字也慢:“那你此时……是不是好着的时候?”他问的当然是寺子桑的精神正不正常。 寺子桑冲召夏眨了眨右眼,狡黠地说:“好着,我看到你的腿的时候,就好了。” “那你先前……” “先前那个疯子,也是真的,我这里似乎坏了。”寺子桑指了下自己的脑袋,满不在乎地说,“当时那种情况,我若不继续装疯卖傻,大王会以为我在耍他。” 召夏被弄糊涂了,还想问,寺子桑推了推他:“召夏,停车,就这儿!” 召夏于是停了车,寺子桑先挪了下去,然后转过身来,看了看召夏的腿,伸出手臂:“要不要我扶你?” 召夏觉得这情景太好笑了,坐在车上笑了一会儿才说:“别,你那胳膊腿儿,怕是扶不住我,我能走的。” 寺子桑想想也对。 召夏下了车,跟着寺子桑走,发现这个缓坡的位置真不错,走到坡道的边缘,便能居高临下看到下方围猎的景象。 寺子桑在那边缘坐下,随手扯了手边的野花玩儿。 月庐也是奇怪,冬日了,还能开出野花。 昨夜地上铺了一层薄雪,今日阳光虽好,但地面终究是湿冷的。召夏正想问寺子桑也不怕屁股湿,但突然想到寺子桑感觉不到冷,于是他也不计较了,挨着寺子桑坐下来,看着下方不时跑过的车马。 冬狩是大典,不仅仅是王公贵族才参加。贵族和官员们会让身手不凡的门客私兵同行,为自己添些脸面;军中也会选拔优秀的士卒来参加角逐,给更多人一个大显身手的机会。 新稚萃功夫很好,会出现在这里吗? 召夏甩甩头,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自从新稚萃来了后,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了。 他往更远的地方看,耸立着一座看起来就有威压感的高山。 “那就是霁山吗?”月庐的神山。 “是。”寺子桑扯了不少花茎,在手里编着什么,“那是我们的修行之地,可以说没有霁山,就没有如今的岱暄书院。” “是嘛……”召夏没问更多了。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但两个失去了自由的人,说什么都徒增伤感。 寺子桑偏偏来增加这伤感:“那个新稚萃……”他四下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其他人,“是来救你的吗?” “啊?”召夏被问傻了,然后又开始笑。他到月庐来的这八个月,今日大概是他从心底里笑得最多的日子了,“可能是吧,也可能不是。” “从何说起?” “他是真的要取我的命。”新稚萃那一剑,绝无虚假。 “我听师兄说了,他在大殿上把你刺了。” “子桑,我觉得你应该能猜到什么。”召夏曾经对寺子桑说过不少新稚萃的事,所以现在也不对他隐瞒,“新稚萃来月庐,一方面,可能确实是想借月庐之手向王上寻仇,另一方面,他绝不会俯首帖耳地为月庐做事。你身为月庐公子,不向你的大王进言?” “我?”寺子桑停下编花茎的手,指了指自己,“我一个废人,一个疯子,谁会听我的?” “你的师兄呢?他肯定会听的。” 寺子桑摇头:“政事上的东西,我再也不想掺和。你说他不会俯首帖耳地为月庐做事,连我都不会那么乖巧,更何况他一个外人?大王和院主必定想得到的。你再看看,这猎场里形形色色的人,谁没有私心?院主改造岱暄书院的目的,就是为了训练忠诚的战士,可结果呢?大家只是迫于淫威和惨重的代价,表面上恭顺服从而已。人啊,关键还是如何用。” “你倒看得挺透彻。” “我已经是个局外人了,我也只想做个局外人。”寺子桑又埋头继续编,“不过我觉得你那新稚萃真不错,被你关了那么久,心性一点没被磨掉,和我完全不一样。” 喜欢的人被夸了,召夏的语气不自觉地有些自豪:“他啊,是一个胸怀天下的人,只是形势所迫被我圈在那狭小的屋子里。如果把我和天下人放在秤上称一称,他绝对会选择天下人。不,我连上秤的资格都没有。可我爱的就是这样的他。” “召夏,你这模样,跟个小女子一样。”寺子桑取笑道。 “还说我,你以前不也是——”召夏差点儿提到召王了,立刻打住了。很多年前,他和寺子桑还是友人的时候,私底下没少聊这种话题。 “没事,你想说召鹭吧?”寺子桑不介意。 “……” “其实我觉得,召鹭大概是知道你关着人的。”寺子桑说出这句话,以为会吓到召夏,没想到召夏很平静。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也觉得是如此。只是王上睁只眼闭只眼,放任我了。” “他才不是放任呢。”寺子桑反驳道,“你想想,你一个召国大将军,手里握的兵能掀翻整个召国,君王最怕的就是这个。你忠心不假,可君王在乎的不是想不想反,而是能不能反。召鹭明面儿上宠着你,实际上防着呢。不戳穿你关着罪臣这件事,就是在你脖子上架了一把刀。你要是敢乱动,第一个见血的就是新稚萃。” 召夏沉默了,捋了捋思绪,说:“子桑,你说得对。” “你赤胆忠心,召鹭还反过来利用你,还把你送到月庐来受罪,你不气?”寺子桑又坏心眼地开始挑拨。 召夏不为所动,笑着说:“单单是王上容我留着新稚萃这件事,我就可以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你真笨。”寺子桑说着,手里的东西终于编好了,是一个花环。 “说我小女子,你看看你做的什么玩意儿!”召夏怼回去。 寺子桑却乐呵,把花环戴到自己头上,晃了晃头,问召夏:“我好看吗?” 实话实说,就寺子桑那握东西都握不稳的手,能编出什么好看的东西,简直丑得扭曲,但召夏自己的手艺也差不多,所以还是说:“你好看。” “是吧?召鹭上次也编了花环送我!” “上次?” “就是我第一次从霁山水池回来的时候!我一回来就去山上找他了,他在那等我的期间,居然给我编了个花环,明明是送我的,还藏着不给我!”寺子桑的表情又染上了天真的色彩。 召夏知道寺子桑变得不对劲了:“你说的上次……是多久之前的上次?” “没多久啊!就是——就是……”寺子桑突然停住了,睁大眼睛呆了半晌,才回过神似的笑笑,“啊……那是十几年前了吧……抱歉我又说奇怪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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