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呷口茶水,不顾他所言,自顾自道:“这回定亲的苏家姑娘,你如若嫌麻烦,在成亲当日出现便可。” “娘,你退了这门亲。” 林母扬手阻止,虚弱道:“你不必再说。我也乏了。” 她轻微地咳了两声,轻声道:“你要忙便去忙罢,家里有我。可我也替你操持不了多久了,林家到底需要一个年轻的主母。” 那之后,林则仕面上无他,心中却暗自打算。对掌柜严加管教,要做到即便无他在,也要保证林家商行运作。设了几位监督人选,用以互相制衡。所幸,这些他父亲留下来的人,无不忠心耿耿。 他挑了个天晴的日子,林母亦当他去查账,他就这么悄悄地驾着马车离家。可惜他年龄渐长,却不曾独自外出,挑选的马车极其招摇,所携衣物皆是绫罗绸缎,铃铛玉佩走路作响,一看便是富家公子的打扮。 寨民们将他掳了去,将他所携银两全数充公,玉佩铃铛尽数抢去,连身上的衣物都不放过,只给他留一素净白衣,寨民们将他捆住,他边被推着,边目不转睛地看孩童们将他的玉佩在手上把玩,将他的外衣披在肩上,小手轻轻地,像是抚摸什么奇珍异宝一般。 他停下,蹲下对着他们笑道:“我家还有许多,你们要,便拿去罢。” 孩童们脏兮兮的脸上有了笑意:“谢谢哥哥。” 寨民们对他也是不错的,单独将他关在一处,饭菜虽是极其简陋,但胜在新鲜,夜里虽凉,但铺满了茅草。他乐得自在,只闭目养神歇息。 过了几天,这间小柴房的门再次大开。 他只将眼眯开一条缝,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正被寨民们推推搡搡地推进来,眉目纨绔之浓重,却长得极其好看。 男子侧头望着门口,下颔尖尖的线条极其流畅,粉唇微翘,鼻梁如勾,长睫浓密,一双桃花眼含情流转。 王一新笑了,那是从前的他呀。 林则仕却慢悠悠地将悄悄张开的缝合上,故作镇定紧皱眉头盘腿而坐。 那时怎么没发现,小柿子的心跳这么快?
第四十六章 他看着如回忆中的自己一般,在屋内转了几圈,倏然躺倒在地,捂着小腹喊得极其凄惨。 原先盘腿打坐的林则仕闻言,睁开那双浅淡的眸子,将他小心翼翼扶起,十分滑稽地食指中指曲起,敲敲他的小腹,向着门口侧耳贴紧。 兴许是那时两人还不算相识,兴许是林则仕后脑相对,王一新终究未见得,那浅淡的眸子染上的浓重忧色以及咬紧后槽牙的下颔,鼓起了腮帮子,皱紧了眉头望向门外。 似乎在思考是否应向寨民求救。 林则仕两指解带,正欲脱下唯一的单衣覆在这位小兄弟身上时,却听他喊道:“你还会看病啊?” 林则仕停下手中动作,淡然回道:“不会。” 他倒在地上笑得极轻,声线清冽,犹如泉水叮咚,沁人心脾。 王一新怔楞,既陌生又熟悉,原来他以前的声音是这样的。 而自己临死前的声音,极为喑哑难听,终难复往日柔软。 难怪没人喜欢。 林则仕似乎在疑惑他笑什么,门口两个寨民却闻声而入,他依然喊得极为凄厉,逼真得似真疼得紧了,眼角蹦出两颗泪花。待那两个寨民靠近时,他却瞬时起身,衣袖挥挥毒物洒出,寨民顿时七窍流血,躺倒在地。 他冲出后左顾右盼,在回头点燃火折子时,火光映在苍白的脸上,俏皮一笑,眼眉飞扬,却犹如地狱罗刹,叱咤狰狞来索命。 那时步伐矫健,能跑能跳,两步蹦出屋外,不过片刻,却懊恼地跺了跺脚,再度折回。 火折子在铺满茅草的屋子里发挥到极致,逾越一丈的烈焰阻隔了两人。屋中一袭寥寥白衣,被火光搅得衣袂翻飞,浅褐的玲珑珠子一动不动,先像拢了层层缠绕的纱帐,后如迈过千山、踏过万水后的释然。 四目相对。 王一新却见得,小柿子眼里颇有几分前世帝君看一芯的神情。 他只愣了半晌,方省起这是在逃命。他几步到得林则仕面前,扯着他的手腕往外跑,过五关斩六将地击倒寨民,糊里糊涂地点燃角落里的炸药,几番追赶下,炸药齐齐引炸,信号烟雾燃出片片天光。 “你这样,不对。” 凄厉哭声钻入耳畔,林则仕茫然地看着这一切,而后用尽全力甩开他的手,眉间凝作一团深不可见的歉疚,一手抱起一个咿呀学语的孩童,孩童在他怀里不住挣扎,拍打着他的胸膛,哭道,“你们都是坏人!” “对不住。”林则仕眉眼低垂,将他们抱在怀里,哽咽道,“对不住。” 王一新回头看他:“那你便跟他们一起去死吧?” 可怜他拼了命想救人,寨民却将他当做与王一新一伙的,毫不留情地拖着他一路滑行,旁人拳打脚踢,刀刀致他于死地。一人不抵众人,挣扎间误伤寨民,身上亦留下许多划痕,仍声嘶力竭地喊着他们快逃。 他的极力呐喊被寨民当成阴谋诡计。 他的委曲求全被寨民当成虚与委蛇。 没人听他的。 犹豫间,水雾缭绕的眸子撞入眼底,是他让他脱离困局,突出重重包围,将他背在身上,一骑绝尘,掠过山寨,到得外间。 偌大的山寨,不过须臾片刻,已化为乌有。 “他们,就都死了?” “啊,死了。” “门外那两位兄弟,一个孩子才一岁,一个才刚新婚。” “那与我有关系吗?” 林则仕不作回应。 “那与你有关系吗?” 林则仕默不作声,似是在思考如何回击。 “那不就得了。” “可是!” “可是什么?救你一命已是仁至义尽。” “你这样不对。” “那什么才是对的?那你看看,他们将你掳来绑架索取钱财,便是对的?” 林则仕似有松动,沉声道:“都不对。” “敢情你才是对的?” “我也不对。” “对也好,不对也罢,我做完我要做的。” “那我呢?” “你?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他想了一会儿,拳头攒紧,便跟上前,淡然道:“你这儿挺凉快。” 想必是想通了,自己不是救世主。 救不了所有人。 这一跟,便跟到了碧落山。 两人不问来处,不言将来。 不忘满口仁义道德的林则仕与毫无仁义道德的王一新坐于亭内,前者正慢里斯条地吃着后者随手递来的烤鸡腿,舌尖上品尝世上至珍美味,慢悠悠地念着上一代魅生留下的书信。 晚间,王一新扔给他一套极为粗糙的粗布麻衣,吩咐让他自行梳洗。可他指尖揉着那身衣物,触感不甚柔软,他问道:“可备好热水了?” “你当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家吗?还是客栈?”王一新倚着门边抱着胸,耻高气昂的问道。 林则仕还未习惯有人对他如此无礼,也不晓得如何反击,闷闷不作声。 厨房内简陋地安置着一个木桶,他轻轻关上门,身体力行地舀着热水,将自己浸泡温热中,几日的疲惫稍稍缓去,舒服得靠在木桶边缘,视线渐渐凝成一道白光。 “喂!”王一新狠狠拍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位公子哥该不会泡个澡都不会吧? “碰!碰!碰!”王一新三两下便将门卸了,踢到一旁,“你没事吧?” 浴桶里的人目瞪口呆,方要应一声,没料到王一新用这么简单粗暴的方法解决问题,他回道:“没事。” “哦,洗这么久。” “以往,都有人添热水。” 这位翩翩公子,果真什么都不会。 “哈,那这里可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要添热水,可以,自己烧。” 林则仕旁若无人般站起身,越过浴桶披着浴巾,擦干身体后,对穿衣这件事好似不怎么熟练,笨手笨脚地系错了衣带,上衣带错落地系到下衣带,一大片白皙的胸膛便坦荡荡地露出来,觉察不妥,笨拙地解开。 王一新扶额,这是带了个娇生惯养到极致的公子哥回来。 他只好上前,替他系好衣带。 林则仕十分自然地双手展开,一如往日家仆伺候,十分理所当然。圆圆的小脑袋低头忙活着,耳朵尖得如同话本上的灵物,发丝药香浸透入骨,别于胭脂媚粉,青葱玉指灵活地结好衣带,他说:“你好香。” 那颗圆圆的小脑袋猛一抬头,柔水灵眸盯着他,迅如猛鹰,掐着他的脖颈抵在墙边,恶狠狠道:“再说这样的话,就给我滚。” 林则仕却摸摸他的小脑袋,笑道:“做什么凶巴巴的,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 这新鲜的触感让王一新惊住,头顶摩挲传来暖意,五指轻柔抚过,是他心间从未有过的涟漪。他吓得松了手,转过身,气急败坏道:“别碰我。” 微风迎面,烛光摇曳,地上本是一抹孤影,后面那抹孤影跟向前,便已是对影成双。 后面那抹影子跟得直通厢房,在镂空的窗棂窥得,房中央摆着一炼丹炉,破破烂烂木桌椅分侧在旁,他的目光停留在唯一的木床,极其简陋的木屋,他却满眼新鲜。 那人始终刀子嘴、豆腐心,从柜子深处捞出被褥,透着一股陈年旧味,本已替他在地上铺得工工整整,想了想,又用脚捣了一通,揉的凌乱不堪。 酸臭得几欲作呕,他满意地拍拍手掌,回到自己唯一的床上,双脚上下如浪花摇摆,就等着那个娇生惯养的拖油瓶进来,一想到他呆呆的模样,便掩着嘴笑起来。 却不知此人的恶作剧早已被人看穿。 他期待的情景尚未出现,眼睁睁地看他吹熄烛火,踩过地上的床褥,直直走到他床上,扶他躺下,替他盖好被子,然后十分自然地躺在他身旁。 腰侧正中一脚,林则仕被踢到床底下。 “你的床在地上。” “我不要睡地上。”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一点没有寄人篱下的自觉,“你在这里就得听我的。” “好吧。”林则仕应道。 那团黑影在地上躺平,王一新也侧身翻过,却听那人喊道:“一新,有无枕头?” 王一新叉着手,漠然道:“没有。” “一新,有些冷。” “闭嘴。” 窸窸窣窣的声响逼得他睁开眼,地上被褥堆作一团,那抹黑影偷偷溜出门外,王一新好奇地跟上,却发现这位小少爷正捂着肚子四处寻,他歪着头看了一会儿,见他面露难色,点起引路灯,问道:“你在找什么?” “我……肚子疼,何处有茅房?” 王一新打了个哈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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