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仆只恭敬道:“少爷早些安歇。” 林则仕习惯性地翻身,缓过那阵疼痛,正要强迫自己入睡,黑瞳望着雪白墙面,却是咬着指头,苦思冥想,泪珠将要夺眶而出时,只听他吸吸鼻子,叹气道:“算了,哭也没用,不哭了。” 林休与林母不允许他养尊处优地躺着养伤,唯恐教训不够,不伤及性命的疼痛是要让他记着,今日不规矩所造成的后果,他便带着身上的伤继续那日复一日的循规蹈矩。 那之后,在他往来的路上再无孩童。 偶尔,他走到那处时,若有所思地发呆,只是转瞬便恢复如常。 林休想必是将儿子的话放在心上的,后宴请了几回宾客,筛选了士族中的子弟,选定了几位人选,便让他们来陪林则仕,只是他们与林则仕一样,极其拘礼,所言皆是文诗词赋,林则仕对他们亦是敷衍居多。 因为,对着他们,如同对着一面镜子。他倒还不如独处,寻得自我的安宁。 待到十五岁时,林母告知他,已为他订了一门亲事,他甚至都不关注对方是谁。如常回到自己的厢房内,待家仆伺候入寝后,他偷偷地将藏在床头柜处的《江湖轶事》拿出来,在桌子底下燃起桐油灯,津津有味地看起来。 十五岁的他便有了一个新的目标,他要寻一江湖,闯出自己的名堂。 可惜,尚未等到他成名,他夜读的事已被林休知晓,林休将他房中的杂书搜罗殆尽,将他偷偷削好的木剑一并扔出,在他面前燃烧成灰。 这回已很是波澜不惊,反正他喜欢什么,林休便要毁什么,他要的,只是一个继承家业、传宗接代的乖儿子。 世上根本不需要林则仕,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没有自我、极其忍耐的任何一位,谁都可以。 二十岁时,林则仕落实林母订的亲事,与黄家商行之女黄绮菱成亲。宴谢宾客后,他入得满是烛火通红的厢房,一抹清影端坐在床沿。 他依着喜娘的规矩,掀开喜帕,骄人含羞,他笑道:“娘子。” 烛火暖光下的黄绮菱染上红晕,轻声细语道:“相公。” 两人饮下合卺酒,黄绮菱伺候林则仕更衣后,林则仕和衣而眠,黄绮菱静待烛火燃尽。 被刻意剪过的灯芯,半盏茶后便寿终正寝。黄绮菱将窗幔放下,林则仕半坐起身将她搂入怀中,温声道:“外面冷,快进来。” 黄绮菱笑道:“谢相公。” 洞房之夜,林则仕首次领会到欢愉,鱼水之欢淋漓尽致。 翌日,两人到得祖宗牌位前,先由林休、林母领着拜了三拜,随即移步到大厅,林则仕与黄绮菱携手跪下,捧着热茶,奉上。 “爹,请饮茶。” 林休依然是那副不苟言笑的模样,可眉目里竟是欣慰,仿佛自己此生的使命已然完成,他应了一声,喝了口热茶,对着林则仕说道:“子衡,往后这林府的重任,便要由你接手。” 黄绮菱低头对林母奉上热茶,低眉顺眼道:“娘,请饮茶。” 林母笑道:“我只得子衡这一独子,往后,你可要为林家开枝散叶。” 黄绮菱轻轻地应了一声,与林则仕对望数眼,皆是不可叙述的风情。
第四十五章 虽然明知黄绮菱是在认识他之前的发妻,但是他们耳鬓厮磨近在眼前之时,王一新心里仍是控制不住嫉妒。 关于小柿子的发妻,王一新仅听他提及寥寥数语。而在轮回镜中,王一新却看得极其真切,直到黄绮菱入门后,小柿子才总算有了那个年纪该有的朝气。 黄绮菱的话语极其少,大多数时日是林则仕在说,她听了微微一笑以作回应。而林则仕每每寻求她意见时,她亦点到为止,不再多言。 她总说,言多必失。 林则仕在成亲后正式接管林家商行,林休也渐渐将重担卸下,兴许是林则仕经商当真有些天赋,林家商行在他手底下发展得愈来愈好,各行各业皆有涉猎,在林则仕二十五岁时,林家商行已成天朝最大的商行。 同年,林休病重于榻上,临终前牢牢握住林则仕的手,说这辈子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见着孙子出生,如若一年后黄绮菱再无所出,便定要纳妾,林家不能断在他手里。 林则仕的眉头拧成一团,始终不肯应他。林母在一旁抹着眼泪,推了推他,泣道:“你便应了他,让他安心走。” 他只回头,望向黄绮菱。 这几年他们已被子嗣之事磨得疲惫不堪,而黄绮菱的身子不好,怀上的孩子总是没一个能存活下来。 黄绮菱在婚后三月告知他,已怀有身孕,他脸上是如何的雀跃,那是将要为人父的喜悦,是对新生命的期盼。 看到此处,王一新想着,小柿子是当真喜欢小孩的。 所以,他死后,对小翎枫也应是不差的。 可事与愿违,在怀胎不足三月时,便胎死腹中,与盆盆血水一起,长眠黄泉路下。林则仕亦只是安抚她,让她不必多想,孩子还会有的。可无论两人如何努力,孩子总是留不住。 后来,林则仕便不再努力了,他怕黄绮菱的身子撑不住。她嫁给他时,是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容貌端庄、齿白唇红,笑一笑便如春风拂面,犹如阳春三月般的暖意,总是洒在她脸上。嫁给他五年不到,便已是鸠形鹄面,暖意化作了蜡黄,眉间惆怅难祛,笑亦勉强。 期间林休多次向他提及纳妾,总是被他左顾而言他而推卸,他只是不想再祸害另一女孩。 他常对黄绮菱说,他对子嗣这事其实并不大在意,况且子嗣绝不是一人的事情,让她不必内疚。某次无意中醉酒亦曾说,他们总将罪过推在黄绮菱,为何不想想,兴许问题出在他身上呢? 林休听此大逆不道的言论,想家法伺候,才惊觉林则仕已不是孩童,自己也变作一把老骨头了。 黄绮菱却极其悲痛,内疚地扑通一声跪下,哭着急急应道:“是孩儿不孝,爹请放心,子衡不应,孩儿替他应了。请爹,安心去罢。” 林则仕只微微叹了口气,他的声音很轻,只有自己能听见,但王一新已读得他的唇语,他说。 ——为何在去世前仍要逼我。 不知为何,他这般惆怅,和前世的帝君重合着。 不管如何,在小柿子最好的年华里,是善解人意的黄绮菱陪在他身边,他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如大多数夫妻一般鸾凤和鸣。 林休去世不到半年,黄绮菱再次怀有身孕。这回林则仕却没了期盼,待大夫走出后勃然大怒,将熬药的家仆罚了整整三十大板,骂道:“是谁,是谁作主将药换了?!” 家仆求饶:“是夫人,是夫人啊老爷。” 林则仕的动作停下,痛苦道:“她又如何知晓。” 家仆低头:“夫人察觉总是没动静,便请别的医馆的大夫来瞧,才发现……老爷,你平时给她喝的是避子汤。” 林则仕愣在当场。 大夫曾私下对他说过,夫人的身子,不宜再有子嗣。 呼吸间换了一副笑脸才入得里间,将她拥在怀里。 黄绮菱抚着他的眉头,问道:“你不高兴?” 林则仕指腹摩挲着她的脸颊,怅然道:“嫁给我,你受苦了。” 黄绮菱轻轻一笑:“这是我的责任。” 黄绮菱的肚腹在大家的期盼中一天一天大起来了,不是没有看见过黄绮菱勉力支撑,呕吐不断,瘦小的身躯了无生气,林则仕连愁眉难舒都要掩饰几番,再换作笑颜出现在她面前。 林则仕在那时已很少外出,唯恐不知她哪时便要去了,离世前一晚他们睡在一处,黄绮菱呼气极轻,道:“一年之期将至,你可要应承我,我那时在爹面前应承过的,你得允诺。” 两人双手交缠紧握,他安抚道:“我什么都应承你,你可要好好照料自己,不许再任性了。我们说好的,要一同白头偕老。” 翌日,在黄绮菱怀有身孕六月,在睡梦中同腹中胎儿与世长辞。 林则仕却像早已料到般,与他紧握的手早已冰凉。 大夫的话语犹在耳旁,她的身子撑不过怀胎十月。 他喃喃道:“是不是不应承你,你便不会走得这般安心。” 没有人敢将他们分开,林母听此消息已晕倒在祠堂前,待她醒来时,林则仕粒米未进,仍坐在榻前,深深望着伴了他多年,现下却形容枯槁的妻子。 “替她上个玉兰妆罢,女孩总是爱美的。” 他终究放了手,家仆替她点腮画红,林则仕握眉笔的手颤抖不止,他左手握住右手,硬是替她上了妆。 他为她守夜七天,不吃不喝,下棺后,大雪纷飞中,他搂着她的墓碑,任由雪花沾染狐裘,染上点点雪痕,他只顾喃喃细语,如同两人多年的默契,只他说,恍若她亦在听。 林母虽对儿媳的贤良淑德极其满意,黄绮菱的离世,亦很是伤情。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得在闭眼之前,见到儿子有后。 在林则仕丧妻三月后,她将躲在林家商行看着账本,已数月不归家的林则仕带回,并告知他已为他订下另一门亲事。 “娘,绮绮去世不过三月,我实在无意续弦。” “我知绮绮离去,你极其心伤,可子衡,林家三代单传……” “娘!”林则仕知道他娘要说什么似的,急急打断,“商行有事,我先行去处理。” “子衡,”林母叫住转身离去的林则仕,缓缓道,“身为林家人,这是你的责任。” “婚期定在后年三月,你早些调整自己。” “娘,对不住,”林则仕回过身,眸光坚定,清澈的嗓音却如同给林母致命一击,冷冷道,“就让林家断在我这,这是天意。” 王一新再没办法将自己当作局外人,对着小柿子,他总是不自觉地心软,透过他的身体与其相拥,滴滴答答的湿了衣裳。 如若知道他的过往已如此难堪,他便不再逼他。他才晓得,魅生的法子,用在情感上,终究是错了。 府中少了黄绮菱,林则仕亦不愿再归家,回家每每停留一日,便借口去别处查账,林母见不到他,便只能修家书告知,来来回回不过一件事,到后来,他略略看过一眼,便命家仆烧了。 春色盎然不再,夏日炎炎已过,秋风萧瑟将至。在他回府时,林府已在准备娶亲事宜,他去祠堂见跪在蒲团上的林母,如同往日的复礼,他恭敬鞠躬,喊道:“娘。” “嗯。”林母应了一声,一旁的家仆扶她起身,她气色不大好,眉眼皆是疲倦。 “我说过,我不再续弦。” “你可是想让绮绮死不瞑目?她九泉之下,也盼着你有个儿子送终。” 林则仕想了想,说道:“我死都死了,谁送终、有无人送终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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