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便打算去城内寻找线索,自然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带着季明尘一同前去。 金碧辉煌的马车里,关文林掀开车帘,指着街上的花灯笑道:“马上就是七月七,鹊桥灯会就要来了,王爷不如等到看完灯会再回京,看看咱南方的灯会,比起京城来如何。” 我并没有提过回京的事情,他这是委婉地在下逐客令。 听出他语气中的淡淡得意,我捏紧了袖中的袖箭,用冷铁的触感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淡淡地说:“再说吧。” 他笑了一下,没有多言,脸上的志得意满十分明显。 我冷眼看着他,好胜欲无比强烈地涌了上来。等找到流民,我要让他追悔莫及。还看灯会,想得可美,等着槛送京师吧。 马车缓缓驶过闹市,关文林向我介绍此地的民风民情。此地沿海,有许多海外传来的建筑样式,甚是奇特。 “那是什么?” 一座尖顶圆肚的建筑出现在眼前,不少持香的男女进进出出,人流往来,络绎不绝。 我本是随口一问,可目光一转,竟然见关文林极不引人注目地抓紧了袖子,但很快就松开,恢复了正常。 “那是佛寺。” 我说:“没有见过这样的佛寺。” 关文林说:“海外信佛者众,他们建造的佛寺自然与我大楚不同,这便是从南边海上的某个国度传来的。” 他顿了顿,说:“王爷可要去看看?” 他的语气和神情已不复方才的得意,而是显得踌躇和谨慎。我心下疑惑,正要答应,却听一道冷冷的声音响起:“不去。沾一身香灰味,难闻。” 我忙被吸引了注意,凑上去握住季明尘的手,懊恼道:“你不喜欢燃香的味道吗?你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说。等回京,我让人把王府里所有香都撤掉。” 季明尘说:“嗯。” 他指尖在我手里轻叩了两下,与此同时,我捕捉到了那一个眼神。 一刹那间,我倏地明白了。 人流量大……却不会让人起疑…… 佛寺…… 我猛地攥紧了他的手,差点跳了起来,却被他掌心的力量压下。 关文林还在看着我。 我迅速回神,强压下心绪起伏,冷冷地哼了一声:“王妃不喜欢烧香的味道,赶紧让马车走,绕开所有寺庙,晦气。” 关文林去吩咐车夫,坐回来后,状若不经意地偷偷打量我。 我心里急得不行,却还努力地维持着面部表情,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说:“本王上只拜天地,下只拜父母,关大人却想带本王去拜那劳什子海外的佛,关大人真是好大的面子!” 关文林连连告罪,神情却轻松起来。 我冷眼看着他脸上重现的得意,重重地在心里冷哼。 马车转过几条街,我扶住额角,低低地嗯了一声。 季明尘马上扶住我,关心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晕……”我靠在他肩膀上,难受地蹭了蹭,“头好晕……” 他凉凉的手在我额头上摸了摸,当机立断道:“回使馆。” “王爷可是中了暑气?”关文林凑过来,举着扇子给我扇风。 风直把他身上的汗味往我鼻腔里扇,我倒真有些恶心欲呕起来,缩在季明尘怀里哼哼唧唧,小声嚷嚷着难受。他旁若无人地低声哄我,不时亲我一下。 关文林总算是有了点眼力见儿,到使馆后假意关心了我几句,便忙不迭地告辞了。 他一走,我腾地一下从床上跳起来:“快快快,集合集合!” 季明尘却一把把我按了回去,端起桌上浓黑泛绿的药汁,说:“先喝药。” 我傻眼了:“我是装的呀!”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和我配合得这么好…… 季明尘皱眉严肃道:“但是你确实不舒服了。” 我冤屈地叫道:“那是被他身上的味儿熏的!” “不行。”季明尘不赞同地看了我一眼,把药碗递到我嘴边,“本来这段时间身体就不是很好,更要好好调养。祛暑散热的,喝了就舒服了。” 飞来横祸。 我咬着唇和他对视。 他声音一软:“乖。” 这下子,我便只能乖乖喝药了。 他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我向来是没有任何抵抗力的。 喝完药,我苦着脸把碗递回给他,正色道:“今晚就行动。” 他应下,神色凝重地说:“真没想到,他会把流民藏在佛寺中。” “佛寺香火旺盛,人来人往,可谁也不会起疑心。他便借此瞒天过海。” “每座佛寺都会有地下室,来存放破损的神像,供奉长明灯。” “而且燃香可以掩盖……气味。” 我心里一颤:“佛寺……不止一座。” 季明尘说:“还有时间。” 我叫来冬子,交给了他黄金令牌和天子剑,让他去邻府调兵。 此事关乎重大,必须交给我信任的人去做。 那一晚,冬子仍在城中潜伏,不在使馆内。他是唯一没有嫌疑的人。 这种精打细算防着自己人的感觉,让我很难受。可我又必须这么做,因为今晚的行动不能出一丝差错。 季明尘手指在桌上轻叩。 御风立刻出现在房中。 “你去城中新陆佛寺,确认地下室的位置。” “是。” 御风利落地领命退下,从窗口消失。 草草地用过晚膳,我们便在房中等待天黑。 夏日天光长,此地又是南方,白昼更是格外的长。 我从未觉得如此度日如年。 天终于黑了。 一只信鸽飞到了我的手上,冬子已调兵潜伏在城门外。 御风也早已传回了消息,确定了地下室的位置。 我缓缓呼出一口气。 季明尘微笑地说:“怕吗?是不是怕弄错了?” 我故作轻松地一笑:“弄错就弄错,怕什么!我可是王爷,就算胡来一通,他一个小小府尹还敢说什么不成?” “不用怕。”季明尘凑过来,伸手在我肩胛骨上慢慢揉搓。 他轻笑说道:“搞砸了,我就带你逃走,浪迹天涯去,把烂摊子丢给你爹。” 对啊!我眼睛一亮,紧绷的心弦放松了些许。 他微笑地看着我。 我深呼吸一口气,说:“下令吧。” 令箭在天上绽出一朵很细的白花。 我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城门埋伏的士兵。铁甲轻击,千人齐动,冲入城门而来。 徒留惊骇的城门卫,慌乱地前往府尹官邸报信。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地面微微震颤。 季明尘看向我:“准备好了吗?” 我点头。 他揽过我的腰,带我踏入夜空。 身下是千只火把齐明,分散进入不同的街道,奔向每一座香火旺盛的佛寺。 季明尘带着我,悄无声息地落在尖顶圆肚的新陆佛寺门口。 手擎火把的士兵们到了,冷硬的铁甲降温了酷暑,空中泛着森冷的寒意。 士兵们冲了进去。 佛寺后院中堂,一块巨大的石板被推开,露出一条向下的石阶。 腐烂的恶臭扑面而来,一只干燥稳定的手捂在了我的鼻子上,揽着我迈上石阶。 一级,两级,十八级。 士兵的火把照亮了地下室,我看到了无数像黑色珠子一样的东西。 那是成千上万双麻木空洞的眼睛。 地上密密麻麻,没有下脚的地方。那些横陈的不知是人还是尸体,不知是死的人忘记合眼,亦或者活着的人渴求死去。 分不清是死人还是活人的眼睛,平静地望着石阶的方向,这是地下室的出口。 什么声音也没有。 火焰安静地漂浮着。 宛如人间地狱。
第50章 一只手捂住我的眼, 隔绝了地狱。 另一只手轻推我的腰,推着我转身,往外走去。 温暖干燥的手一直覆在我眼前。一级, 两级, 我在黑暗中迈过了十八级台阶,回到地面,重回了人间。 黑夜被士兵手中的火把照得宛如白昼。 关文林带着兵,踉踉跄跄地冲了过来, 扑通一声跪在了我的面前。 他脸上早已没了得意和优越,而是变作了极致的恐慌和惊怖。 “王爷……下官、下官是有苦衷的!” “今年、今年时疫太严重,若是不这样做, 只怕全城百姓无一人能幸免!”他咽了咽口水,语带哭腔说道, “下官这是、这是壮士断腕, 及时止损呐!” 地下室里的震撼太大, 我的脑子仍处在滞涩不转的状态中。只木然地盯着关文林那张肥胖的脸, 感到无比的恶心,说不出话来。 季明尘沉声道:“关大人, 你好大的胆子。” 关文林砰砰砰地直磕头, 哭喊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但是请王爷万万三思,看在太子殿下的颜面上, 饶了下官这一回!” 我动了动嘴唇, 声音沙哑地说:“你做出这样的事情, 你猜猜看, 太子会不会比任何人都更想要你死。” 带着铁面罩的士兵开始清点地下室中的人, 一波又一波的人被抬出来, 面色凝重的大夫们开始施药。 我心中稍安。 转头却见关文林早已收起哭腔, 阴沉怨毒地望着我,一脸鱼死网破的狠绝,他身后的士兵们齐齐往前迈了一步。 “那下官只好让这消息永远传不到京城。” 我冷笑着摇了摇头。 下一瞬,明黄的绸缎掀开,五爪龙纹的天子剑重重插入土地,冬子大声道:“天子剑在此,听命于关文林者,视同谋反,诛九族!” 诛九族三个铿锵有力的字一出,关文林手下的士兵明显迟疑了。 冬子趁机又道:“你们是朝廷的兵,不是关文林的私兵,放下武器,王爷可既往不咎。” “容阳府还有很多个这样的佛寺,都关押着流民,里面没有你们的亲人吗?立刻缴械,加入救援,王爷赦你们无罪。” 与此同时,留在地面的邻府士兵上前了一步,手中长枪泛着冷光。 沉默片刻后,关文林身后一名士兵将武器扔到地上,发出哐当一声。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士兵们卸下武装,沉默地往地下室的方向去了。 我不知道促使他们缴械投降的是什么,或许是天子剑和邻府士兵的威压,或许是尚未泯灭的良心。当然最有可能的,是因为他们的亲人也在这些地下室中。 关文林梗着脖子,豁出去似的说:“下官就这一颗脑袋,王爷想要就拿去!” “我嫌脏。”我抬眼看向他身后佛寺的门口处,淡淡地说,“本王很好奇,要是把你扔给他们,你会不会连块骨头都不剩?” 关文林转过头去,明显一愣,随即全身发颤,瘫在了地上。
111 首页 上一页 48 49 50 51 52 5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