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便执筷吃了起来,我也慢慢拿起筷子开始吃饭。他问我过得怎么样,我便一一回答。 他变了,没有了皇帝的那层身份禁锢,他现在像一位豁达开明的富家翁,说起邻里间的趣事也头头是道。他变得亲和,更像是一位父亲。 时隔十年再次对坐,那些恩怨如烟云一般从眼前掠过。 他曾疾言厉色地说:“朕为何要在意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的死活?”他曾冷冷地说:“你还有脸叫朕父皇?”他曾用冷漠的背影拒绝我带着哭腔的请求。 可是…… 他也曾含笑握杯,耐心地听我讲名叫米哈的小牛犊。也曾在我遭遇夏风的背叛后,含蓄地提点我人生的道理。也曾一直佩戴那块不值钱的黑墨玉护身符。也曾半是释然半是祝福地封我为闲王。也曾在我每次去勤政殿时,让太监端上热乎乎的绿豆糕和热茶…… 在我还是懵懂幼童时,他一遍遍地告诫我,在外遇到事情千万不要和人硬刚,回去告诉他,他会帮我解决。 他曾像一个无所不能的巨人,为我遮风挡雨。 至于皇后,记忆的最初她也只是个望子成龙的母亲。我和她有过一个约定,她说服皇帝让我娶王妃,我答应她去争。 是我打破了承诺,有错在先的是我。可是……我们双方都太过固执,之后的所有事情,终究让母子情分再无可能。 “给我讲讲吧,你这些年的生活。”皇帝的声音唤回我的意识。他放下筷子,微笑地看着我。 我动了动唇,没有说出话。 他依然笑意盈盈,目光柔善而鼓励。让我想起从北漠回京那次,他也是这样的眼神,看着语无伦次、结结巴巴的我。 我便慢慢地开口了:“我种了几棵茶树,泡出来的茶很香……等到春天,便又能摘新叶了。” 他说:“我记得你过去最爱喝凉湖红茶,还有阳淮紫毫。” “现在也喝,楚彦上个月还给我寄了一些。”我想了想不同茶的区别,说,“但是自己种出来的,总感觉是不同的。” 皇帝又笑了:“对。” 我说:“我养了一只狗,一只猫,都很乖,不会咬人,也不会挠人。” “之前你还给我回信,后来便都是他代笔了。”皇帝顺手提壶给两个杯子斟满了茶,说,“忘记怎么写字了罢?” 我有些脸红:“……对。” 他轻笑道:“你小时候就最顽皮,不爱学写字,还在书上画王八。” 我忙把这个话题揭过:“我还有好多匹马儿,每年秋天,都能骑马去猎到黄鼠狼,做狼毫笔。” “我还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参加秋猎,说什么也要打黄鼠狼,可那天一直没有黄鼠狼,你急得哭。”皇帝说,“后来才知道,你是为了给我做狼毫笔。” 我沉默了一下,提壶给他斟茶。 一开始的拘谨散去,我一点点给他讲起我现在的生活,他总能笑着回应我,间或提起几句我小时候的往事。 不知什么时候起,屏风后传出细细的啜泣声。 夜色已深,客人尽散,楼下一片安静。 壶中的茶水已添了三回,此时又空了。 相聚也该到头了。 我抬头看向皇帝,问:“您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洒然一笑:“前半生拘泥于宫城,现在想到处走走。这个年一过,我打算带着妻子去海那头看一看,见见那些金发蓝眼的胡商。” “您保重。”我郑重地说。 他沉默了一下,说:“翊儿,过来。” 我走过去蹲在他面前,他在我背上拍了拍,叹了口气:“你也保重。” 我向他告辞,走到门口却又停下脚步。我的手按在门栓上,却怎么也推不开。 房内一片沉默。 许久之后,我转过身,轻声道:“爹。” 他目光微动,站起身来。 “您保重。”我看向屏风,下方露出的一角红裙仍如过去一般鲜艳。我说,“你们……保重。” 这一次,我没再停留,走出了酒楼。 还未感受到寒风,已经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季明尘细细地看了看我,说:“没事吧?” 我吸了吸鼻子,埋在他胸前流了几滴眼泪,说:“能有什么事。” 季明尘抱着我上马车,我静静地靠在他怀里,眼泪又涌了出来。 他轻拍我的后背,温柔地吻去我的眼泪。我渐渐平静下来,抬头亲他的下颌。他含住我的唇,很轻柔地吻我。 我们没再说话,马车一路沉默地驶回了寝宫。 到了地儿,季明尘却不下马车,欲言又止地看向我。 我问:“怎么了。” “他有没有……你爹有没有……”季明尘说了一半,却又止住话语。 我奇怪地看着他:“有什么?” “有没有……想拐你回家。”季明尘说,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先是不解,而后明白过来。难怪他一路都不说话,又在胡思乱想。 “他要去海外游历。”我说,“仙人,你想什么呢。” 季明尘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 我说:“还有,什么叫回家?你在的地方才是家。” 季明尘轻笑着抬起我的下巴:“阿翊这么会甜言蜜语。” “没有甜言蜜语,这是事实。”黑暗中我看不清,摸索着凑上去吻他,“你是我的故乡。” 又在马车里拥吻了一阵,方才还沉默寡言的季明尘像打了鸡血一样,把我扛下了马车:“走咯!哥哥带你去山上烤兔子!” 骤然腾空吓得我抱紧了他的脖子,嚷道:“你吓死我了!” 我说:“对了,我大哥真的还活着,还给我送了一笼包子呢!我爹说,大哥现在是大富商。” 季明尘说:“嗯,你平日喝的凉雾山冻茶,就是他负责御贡的。” 我惊讶:“你怎么都没有跟我说过!” “喝到茶就行了,还见人做什么。” 我啃了啃他的脖子,还想再说什么,他打断了我:“还吃不吃烤兔子了?” “吃!”我一下子什么都忘了,忙道,“还要烤红薯,烤土豆!” “当年不知是哪个小胖猫,在山上可怜兮兮地抱着我的手臂,说他吃得不多,很好养活。”季明尘轻笑道。 我说:“那个时候还没嫁出去嘛,现在已经嫁出去了!你要养活我一辈子!吃得多也要养!” 我想了想又说:“要吃俩兔腿!” “俩够吗?”季明尘偏头看我。 我犹犹豫豫:“那……仨吧。” “仨够吗?” “那……总不能吃四条吧!” “为什么不能?” 对啊,为什么不能。 他在我身边,那便什么都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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