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季明尘下了楼。 禁卫军统领下马行礼,恭敬但冷漠地说:“休沐已结束。卑职奉陛下旨意,迎王爷回朝听政。” 我没有说话。 禁卫军统领又道:“还有一个半时辰,朝会便要开始,请王爷勿要再耽误。” 我握紧了袖中的小糖人。 一夜过去,麦芽糖已经完全干了,一点也不粘腻,摸上去有种磨砂的质感。 跟着我一同下楼的黑衣人面沉如水,发出一声尖利的哨响,隐匿在各处的死士靠了过来。 与此同时,屋檐上,树干上,暗卫蓄势待发。 禁卫军统领面色一凝,一挥手,三百禁卫齐齐举起长枪。 三百长枪齐鸣。 黑衣人急急地冲我喊:“王爷!” 我却突然笑了。 伤我的,胁迫我的,是一向以关爱我著称的父母。 而一退再退,到最后还给我留退路的,却是近来一直与我不对付的太子。 我笑着摇了摇头。 楚竣啊楚竣,这就是你说的“休怪你不客气”? 聪明人,总是太要面子。 太要面子是不行的,他会为了顾及面子,而放弃其他一些东西,变得优柔寡断,拖泥带水。 北漠一事,从一开始他就错了。 他错在太顾及清名。 他本该在第一次朝会就一口敲定,无非是背一些清流文臣的骂名。可那又如何?被骂几句狂妄自大、不听进言又能怎么样? 磨磨蹭蹭,优柔寡断。 对于太子这个位置来说,他远远不够狠,甚至称得上是温柔。 从这方面来看,我似乎比他更适合当太子,因为我不在乎面子。 满街军士枪林中,一只温暖的手握上了我的。 我浑身一颤,季明尘看着我,他是那样的平静,平静而强大。 他望着我,等我做选择,就像那日面对闯王府的禁卫一样,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我。 只要我想,他就能带我离开。 我知道他能做到。 可是……我的目光越过满街军士枪林,落在对街陈旧欲坠的“临安夜市”招牌上。 昨夜我和无数普通老百姓擦肩而过,笑声交织在一起,多么热闹而俚俗。 难道要在这里厮杀吗?血和兵器会玷污了昨日的欢乐。 而且……就算逃走了呢? 我要让季明尘带着我一直躲躲藏藏吗?永远不见天日,永远担心被抓。那我会快乐吗? 所有人都望着我。 我说:“回宫。” 禁卫军统领送了口气,语气恭敬不少:“王爷,请。” 黑衣人不敢置信:“王爷!” 屋檐和树梢上的暗卫遁走了。 握着我的那只手温暖如初。 我走向那辆象征着大楚皇室无上权柄的黑金马车,感觉无比的荒谬,于是咧嘴笑了起来。 禁卫军统领心惊胆战地看着我。 皇后一直告诉我,权力是多么的重要,只有手握权力的人,才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 她该庆幸,她的说教成功了。 我笑出了眼泪。 是的,权力是多么美妙的东西。 我坐上马车。 巳正时分,马车驶入皇宫,我步入议事殿。 十二声钟鸣鼓响。 大楚朝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十二旒珠玉冠冕,端坐龙椅,俯视群臣。 威仪万分,不见一丝病态。
第45章 久未临朝的陛下病愈复朝, 百官山呼万岁,尊崇和激动溢于言表。 这段时间积累了许多政事,皇帝简单提点一两句, 百官配合极好, 许多未决之事迅速议定。 皇帝陛下就是天,是大楚朝的天。 多么的精明睿智,二十载的君王气度一览无余。 我心不在焉,脑中是刚进殿时, 和楚竣的那一眼对视。 他派死士助我逃脱,为我们的兄弟情分保留了最后一丝可能。 可我没有走。 从我走上那辆马车起,我们便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的目光也说明了这一点。 散朝后, 太监请我去勤政殿。 皇帝陛下已经换上了常服,坐于案前批阅奏折。 “坐。” 我默然地坐下, 太监端来热茶和绿豆糕。 “你们这一路上很开心。” 皇帝仍批阅着奏折, 没有抬头, 随意地开口了。 我没有说话。 他放下笔看向我:“怎么, 在和父皇怄气?” 我像观察皇后一样认真观察他,想在他脸上找到愧疚或是担忧。 他没有令我失望。 我找到了那一抹愧疚, 掩在君王平静的外表下, 虽然不多,但仍让我窥到了端倪。 皇帝起身, 向我走了过来。 “二十年前, 朕还是太子, 你母后是太子妃, 是朕的发妻。”皇帝缓缓走到我身边坐下, 提壶斟满了茶, 语气平稳地说, “朕答应过她,朕和她的第一个男孩子,会是以后的皇帝。” 他顿了顿,继续道:“翊儿,你不要怪你母后,她也有苦衷。我们约定好了,让你试一试。” 我只是不解。 既如此,又为何要封我为闲王,说着那些想让我当富贵闲人的话。 又为何要立楚竣为太子。 我没有错,可楚竣又有什么错呢? 我终于开口了,说了进殿后的第一句话。 “那大哥不是你的儿子吗?” 皇后想让我和太子斗得你死我活,我尚能理解。可皇帝为何也这样呢? 纵然他不爱太子的生母,可太子不也是他的亲生儿子吗? 赐予后又剥夺,太子会怎么想? 半年前,二哥押送质子回京,我听罢北鄞皇帝对亲生儿子做的那些事情,天真又疑惑地问:“太子,不是皇帝的儿子吗?” 万万没有想到,时隔半年,我竟会用这句话来问大楚的皇帝陛下。 皇帝面色不变,端着茶盏的手没有丝毫颤抖。 “太子做事,优柔谨慎有余,决断不足,尚需磨炼。没有竞争对手的老虎会堕落成病猫,有你在一边与他争,他也会有进益,对他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皇帝微笑着看向我:“翊儿,你也不要有压力。你们都是朕的儿子,朕自然不会偏袒。若太子经受住考验,成长为合格的储君,他自然会是下一任的皇帝。” 本以为我和楚竣是对弈的两方,现在一看,我和他不过都只是棋子罢了。 想到他留给我的残余的温情,我心里满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悲愤,我盯着皇帝说道:“不会偏袒?那二哥为什么现在还留在京城?高毅又为什么来亲近我?那晚高毅登门说的那些事情,又是谁想通过他的嘴告诉我的?” 皇帝依然平静,那是上位者俯视众生的绝对平静,似乎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动容。 “你和他是不一样的,你天生比他落后一截,朕为你寻来少许助力,并不算作弊。太子要真正坐稳这个位置,就必须有合格的手段和胸襟。” 我尖锐地说:“怎么样才叫合格?他把我弄死还是我把他弄死?” “翊儿!”皇帝的脸上终于浮现出怒意。 我停不下来似的继续道:“逼着我与太子反目,手足相残,这就是陛下的君王气度?” 我又想到进殿时那一眼对视,心里一阵悲凉,从今以后只有太子,不会有大哥了。 皇帝很快又平静了下来。 “民间有一点家底的小门小户,尚且都要争夺家产,何况是在皇家。你已经及冠,也已成家,是个大人了,要学会承担属于你的责任。” 我默然无话,喝了口茶。 事实上,从我坐上那辆马车起,我就已经接受了他们安排的路。 皇帝也很清楚,所以他的脸色缓和了。 “罢了,这件事情朕与皇后也有做得不妥之处,不怪你。你那天出京,你母后很是担惊受怕,她昨日病了,你去看看她。” 我说:“真病,还是装病?” 皇帝被激怒,冷冷地眯起了眼:“楚翊。” “别忘了你是在和谁说话。” 我被那寒眸冻得一颤,低下了头。 和一位至高的君王逞口舌之快,实在不是明智之举,我告了错。 我说:“儿臣有几个不情之请。” 皇帝端起茶盏,吹开茶叶和浮沫,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这才开口:“说来听听。” 我说:“让二哥回边关。” 楚飒久在军营,性格憨直大条,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朝会上关于北漠的争论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了,我不愿让他卷进京城的漩涡。 皇帝不语。 我说:“二哥也是你的儿子。” 皇帝一笑:“可以。” 我又说:“既是竞争,那就要公平。我不需要你们的私下帮助。” 皇帝眼里浮现出一抹赞赏,说:“可以。” 我停了很久,说:“无论最后结果如何,留大哥一条命。” 皇帝审视地看着我,许久才道:“你很自信。” 我当然不是自信,而是愤怒。 只是这愤怒已经被我压成了胸口一块冷硬的顽石,坚硬而无情。 有情只会成拖累,无情才能成就大业。 兔子被逼急了也是会咬人的,退到不能再退时,无须再退。 愤怒是无穷的力量。 尤其是当这愤怒具化成形,化作一副冷硬的心肠,便能做成一切事情。 我看着皇帝威严的面庞。 皇帝缓缓开口了:“可以。” 我起身行礼,一如那日离开凤殿之前,无比恭敬庄重。 我转身离去。 桌上的绿豆糕早已凉了,一块也没有动过。 殿外阳光正盛,我眯起眼睛。 “殿下!”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呼声,“哎哟,三殿下呀!” 胖胖的黄公公把小脚迈成了风火轮,扶着腰向我跑来:“哎哟……可累死……咱家了……呼……三殿下……您腿脚可真好!老奴……老奴追了您……一里地啊!” 我有些好笑,问道:“陛下有什么旨意。” 黄公公掏出帕子擦汗,说:“陛下让老奴陪着殿下去看望皇后娘娘。” 我默了片刻。 黄公公觑了眼我的神色,说:“皇后娘娘对殿下一片关心,殿下理应去探望。” 我失笑。 皇后那一双纤纤玉手保养得极好,却洗手作羹汤,日日为皇帝做糖蒸酥酪。皇帝对皇后尊重又爱护,纵容皇后做出刺杀儿子这种事情。 帝王无情,亲手把两个儿子推向对立,走上互相残杀的道路。帝王有情,见不得心爱的女人一丝惆怅。 果真是伉俪情深。 我摇了摇头,说:“走吧。” 凤殿巍峨气派,却紧闭不见客。 “殿下请回吧。娘娘身体不适,今日不见人。”宫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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