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几天,你就不是小孩子了!”常安装模作样地拍着方俞安的肩膀,“诶呀看见你长大了,我甚是欣慰啊!” 加冠礼算是人生大事了,何况方俞安如今已是今非昔比,一套流程下来,晌午之前就别想吃饭了。 大周的礼仪流程其实并不复杂,但宫殿是承袭了前朝的旧址,加之太祖时又有扩建,所以并不复杂的礼节,大多数时间都在路上。 “不过嘛,咱们这屋里有一个不能亲眼见证你加冠的人,哈哈!”常安一下蹿到严彭身边,“玉声,那人是谁啊?” 严彭:“……要是您真有本事,高瑞的事现在已经真相大白了。” 常安一挑眉:“别说,我还真有点本事。” 说着,他将一本薄薄的折子扔到了严彭手里,大摇大摆地坐在桌子上:“从潘卓的人手上截下来的,怕被发现,誊了一份。” 严彭一边打开一边打趣:“常镇抚也怕被人发现?” 常安颓然摆摆手:“现在不比之前,锦衣卫没了,禁军里我又不认识几个,办事可得收敛。” 方俞安那边百忙之中抬起头:“那可太好了,我得好好谢谢莫指挥使!能把小长安的能耐收起来,可谓古今第一人。” 常安:“……” 他算看出来了,这俩人绝绝对对是一伙的! “这都快五月了,松江竟然下了雪?”严彭十分惊讶,“天象有异,恐怕是有人祸将至。” 方俞安一抬眼:“你还信这个?” “我信不信不重要,”严彭把折子放下,“这种异象也非我能参透的,不过总有人信。” “你要处理高瑞?” 严彭失笑:“我哪里有如此大的口气,事还没办完,如何就能轻易叫他功德圆满。” “折子是松江巡都御史的,估计今天就送能到御前。”常安随手抓起一支笔,倏地一下顺着窗户缝扔了出去,“别偷听了,来了如何不进来?” 并没有笔落地的声音,不大会那笔便中邪似的自己飞了回来。常安伸手接住:“小郡主,好玩吗?” 钟雨眠自从在房檐上走过一次后,就鲜少有在路上好好走路的时候。此时鬼魅似的翻进来,看起来不太高兴:“你打我!” 常安一脸不屑,明摆着“打得就是你”。 钟雨眠今天可能是有正事,也懒得和他计较,直接转向方俞安:“我爹在西北传信回来,又发现了回鹘人。” 这一句话,像一声炸雷,轰地一声在所有人耳边炸开。 “真的假的?回鹘人?!”常安一下从桌上跳下来,“他们不是延元年之前就绝迹了么?怎么又冒出来了?!” 钟雨眠神色严肃:“爹晓得现下京里是个甚样子,所以要给我传信回来,叫我务必将边患一事告知你们,他的折子几日便到。” 虽然现在高瑞在松江老实守孝,但毕竟吕炳德和潘卓还在这,若是他们执意要把一份折子压下来,倒也不是不可行。 “朝中改制才见苗头,又起边患……”方俞安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如何像是要积羽沉舟了?” “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殿下清楚就好。”严彭轻叹一声,“祸根在很久之前就埋下了,谁晓得竟能落在我辈手里。” 钟家祖祖辈辈都在西北,声望很高,对西北了如指掌,只要回鹘人不像太祖朝时一般大举进攻,那么西北可保无虞。 可是……钟雨眠深吸一口气:“军费的事,耽误不得了,没有钱粮,便是我们家全战死在沙场上也挡不住回鹘。严玉声应该晓得罢……” 严彭没再隐瞒,点点头:“回鹘人凶悍,战马一日能行百里不歇,何况回鹘人全民皆兵,比胡人难对付多了。再者,他们并非延元前便不见踪迹,只是被挡在外面罢了,郡主应当晓得。” 钟雨眠迟疑地点点头:“我也只是听老人说,回鹘人其实是在白家军镇守北原后,才彻底迁去极北的……” “不错,彼时回鹘势微,白家军正好刚训练出了新式的骑兵,拿他们当下酒菜。”严彭解释道,“这次回来,可不是故地重游的。” 阳光一点点隐没,竟是外面阴天了。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常安抽了抽鼻子,嗅到了一丝湿润的气息,“变天了。” 春日里,正是桑叶成熟和养蚕的时节,女子在家中养蚕,男子到田间插秧,盼着这一年能安安稳稳地过去。 可不管别处如何,反正松江这里,一年是不会太平了。 松江一场反常的大雪悠悠荡荡的才停下,然而天气依然寒冷,刚种下地里的苗子死了一片,眼看着又是一个荒年。 大雪并不管地里种的是甚,只是不顾人们哀求,悠哉地落下,冻死了桑叶,饿死了蚕。 然而赋税还在,家里的人还要活着。年轻男子都被征上了北原戍边,至今未归。听说北原还打了几场大仗,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相见。 “家里真的只剩这一点粮食了,官爷行行好!我家儿媳妇还……啊!” 耀武扬威的“官爷”并未着官服,也不晓得到底是哪里来的,左右张口便是税的人,叫一声官爷总是没错的。 一个精壮汉子一脚踢开佝偻的老者,恨恨地啐了一口:“晦气东西!你以为老子愿意来你这穷乡僻壤转悠?快点把余粮都交出来,省得老子再费力去搜!” 破旧的屋里传来细微的婴孩啼哭声,还有断断续续的啜泣。老者没敢再起来,匍匐到那几个家仆脚边,畏缩地扯着他的裤脚:“去年征了那许多,今年又有这大雪,家里……家里已经是断粮了……” 然而家仆无动于衷:“老东西,老子已经宽限你们好多时日了,一拖二拖,这利息……” 老汉欲哭无泪,只能喃喃地哀求。 “你家老婆子腿脚不利索,又没甚大用,过些天我们就给她弄到菜人市那里去!”家仆冷笑一声,“你若是想保住你儿媳妇和孙子,就抓紧把粮食蚕丝交出来!” 老汉老泪纵横,泪痕加深了他脸上纵横的沟壑,像是一把刀子,将世事的苦,一笔一道地刻在那张黝黑又沧桑的脸上。 家仆刚要再踹开他,却忽然顿住,随后大惊失色:“走水了!” 老汉猛地回头,只见身后破旧的小屋竟然升起滚滚黑烟,还有火光肆意地在其中跳跃。 此时无风,火却烧得极快,老汉艰难地起身,急得团团转,却连一个称手的灭火物事都找不到。一时间连话都不会喊了,只可怜地啊啊地叫着,疯了似的跺着脚,像是要在这地上跺出水似的。 家仆面面相觑,撇撇嘴,拎着为数不多的粮食便匆匆离开了。 “儿媳妇!儿媳妇!孙子!” 大火之中没人回应,老汉的眼泪甩得到处都是,声音凄厉,像是炼狱之声。 左邻右舍虽然匆忙着赶来灭火,然而终究杯水车薪。 “老汉,躲远些!”邻居纷纷把他往后拽,“房子要塌了!” 然而像是中了甚邪,老汉愣了片刻,竟然直勾勾地往大火中冲去! 破屋再不堪这沉重的三条人命,轰然倒塌。 “别愣着了!要起风了!快灭火!” 大火没有任何要偃旗息鼓的架势,反而愈烧愈烈,然而天边却忽然起了风,火苗摇曳,像是压抑已久的愤怒终于爆发出来。 “走水了走水了!” “快,别管物事了,人先出去!” 火舌肆无忌惮地前行,蔓延得快了不止一分,噼啪的声音此起彼伏,破败的屋子连遮风挡雨都是勉强,面对这样的大火,几乎只是瞬息之间便塌了大半。 大风似乎对这样的人间惨状并不感兴趣,吹得越来越来劲,火苗疯了似的到处跳跃,每到一处便燃起冲天的大火,灼烧的却不是恶人。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松江先是大雪又是大火,今年多灾啊。”迟畔被烟尘呛得咳了两声,“也不晓得是怎么了,恐怕要出事!” 十二随手扶了一把正在搬运尸体的马车,然而视线却粘在了那看不出底色还有血迹的布上:“左不过是高瑞作的,真是一点良心不剩了!” 迟畔没接话,只是慢慢地在焦黑的废墟之中走着。 他才在湖州安顿几天而已,就听说了松江这边的异象,和乌晟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岭南帮里的人来了这边,勉强算是赈灾。结果才走到半路,就又听闻起了大火,几乎焚尽了一个县。 焦尸的气味经久不散,整个县弥漫着浓重而压抑的气息,天一直阴着,像是在为之缟素。 “朝廷的都御史这几天要来,咱们得盯紧了,配合着些。”迟畔拍拍十二的肩膀,“别看了,你的事还没办完呢。” 十二收回目光,脸色格外阴沉:“我去瞧瞧姐姐。” 十二是孤儿,叫人牙子拐进京里的,要不是刘轻水收留,这会早就不知道投过几次胎了。在十二看来,师父就是他爹,也是他娘,没别的亲人了。 所以他说的这个姐姐,其实是严昕。 严昕对药理算是精通,在湖州磨了迟畔好久,才被准予跟来松江。 十二到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里时,正看见严昕忙前忙后,锅里还熬着药,汩汩地翻着。 十二帮着她盛药,随口问:“阿婷呢?” 严昕愣了一下,随后有些迷茫地抬起头:“什么?” 十二:“……” 坏了。 迟畔正在查看灾民的安置,然而岭南帮毕竟只是一个商帮,再者孙兆兴前段时间撺掇走了不少人,现在帮里的实力大打折扣,几乎杯水车薪。他正犯愁时,忽然见到十二冲过来,冲他说了些什么,然而又迅速跑开。 他在原地愣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十二说,莫婷跑丢了。 县里都是废墟,几乎一目了然,然而一天下来,竟然没有任何结果。 “若是此事叫严玉声那小子晓得了,他定会找我拼命。”迟畔累得席地而坐,“这下好了,且看他如何发火罢!” 十二也颓然地坐在一边,然而嘴上依然安慰着自己:“先生不会发火的,我都没见过。” 迟畔敷衍地点点头,并没有相信他的鬼话。 不过被众人挂念的小莫婷,此时倒并没有遇到甚危险。 “你莫要声张,这里不太平,被人发现没法解释过去,还会牵连你母亲。”朱颜拉着莫婷的小手,轻声嘱咐道,“今日太晚了,你又跑出如此远来,过几日我再想办法把你送回去罢。” 莫婷点点头,脸上的泪痕还没擦干净。 朱颜笑了笑,轻手轻脚地进了角门:“无事,我不会害你……你舅舅是我的恩人。” 莫婷有些迷茫地抬头看她,然而朱颜只是笑笑,并未再多说甚。 先生已经把亲人都送到湖州了,难道是要开始清算了么?朱颜轻叹一声,看着一片漆黑的高府,这宅子很多年了,不比京里的奢华,松江显得更加破旧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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