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逢挠挠头,他确实没考虑过这些。不过赋税一类非他所长,他也只能安静地听着郑必先说话。 “不不不!”郑必先兴奋地摆了摆手,“此事我亦考虑过,一年之内总要有农忙和农闲,闲暇时便招募农户兴修水利,以工还粮种。” 这倒是个新奇法子,众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然而仔细想想,又确实有道理。 “那,便写奏疏?”郑必先瞧着他们都不说话,试探着问了一句。 “虽然确实不错,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太对。”方俞安眉头紧锁,“缺了些甚。” 气氛一时凝滞,忽然吉祥叩门走了进来,比往日的稳重不同,他几乎是蹿进来的:“王爷,王爷!长安哥哥回来啦!” “瞎叫甚,再吵着这一屋的国之栋梁!”常安随后跟进来,一巴掌拍在吉祥的后脑勺上,“好久不见啊诸位!老子打北原凯旋了。” “长安!”钟雨眠直接从桌上蹦起来,猛地扑到他身上,“你可回来了!我以为你叫胡人吃了呢!” 常安:“……” “行,行了。”许是意识到这样的举动过于亲昵,常安挣开了她,“我这不是还活着呢么!你们适才在讲甚?赋税与借贷么?” 郑必先不甚信任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懂这些?” “瞧不起谁呢!”常安翻了个白眼,“这次去北原我是真的收货颇丰,就说这个赋税征徭还有借贷,哪里还不会一些?” 虽然他大概率是提供一种简单粗暴的法子,但方俞安总觉得有必要听一听,快刀斩乱麻也不是不可以。 “你们说这赋税是何处来的?” 众人皆是一愣,没明白他卖甚关子。戚逢耐不住,开口道:“自然是百姓田地而来。” 常安一拍手:“说到点子上了!那你们看看,如今百姓的田地都到哪去了?种出来的粮食,倒卖出来的银子,又有多少能进了朝廷的口袋?” 郑必先有些底气不足:“可现在田籍……” “七分都在景平初被强取豪夺了,江浙有一年不是交了超数目的生丝么,你们猜,为甚江浙的地如此少,还能在水稻遍地的情况下,产出如此多的桑叶,养出如此蚕呢?” 戚逢打了个哆嗦:“难道他们强占农户田地,种桑叶养蚕,用生丝与丝绸牟取暴利?” 郑必先则反应更快:“强占恐怕是没有的,毕竟江浙太平了如此之久……恐怕是荒年时大户以粮种相逼,叫农户改稻种桑养蚕。本钱却无多,只是那丝绸卖出去……” 这屋里都不是不当家的小孩子了,自己家里的几笔账还是能算清楚,自然晓得丝绸到底能牟多少利。 “但是,按律江浙交的还是农税,比桑税蚕丝商税少了如此多……”钟雨眠轻声补了一句,“这,这也太骇人听闻了!” “所以改制之要,还是在于土地与律法。”常安轻叹一声,斟了一杯茶,“吕炳德这老物倒是机灵,没叫你们抢占先机。” “不过后发制人又有何不可!”郑必先猛地一抬头,“吕炳德这东西一定不干净!待我……” 他话没说完,方俞安便慌忙摆手打断他,他还有点委屈似的:“怎么,我说的不对?” “就是因为你说得对,才万万不可如此做。”方俞安看了看外面放晴的天,“等想个法子让他自讨苦吃。” 直到从王府出来,郑必先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是甚意思。 “陛下已经觉得殿下是个威胁了?”郑必先低声问戚逢,“这可如何是好?” 戚逢倒是淡定:“迟早的事,先前玉声总是说会有这么一天要与方晏清那边硬碰硬,若是想走得更远些……早晚都要面对的。” 郑必先点点头,他本来也不是怕事之人,这般正合了他的意。 “只是适才常安的论调……”戚逢摇摇头,“不想是他能说得出的,倒像是别人指点。” 而能如此条理清晰又针砭时弊的……戚逢认识的只有那么几位。 难道玉声也回来了?那为何不和常安一起来? 如此想着,戚逢便绕了个远,到了刘凤枝那里。 在他的记忆里,严彭似乎是一个无根无系的人,从未听他谈起过自己的祖籍或者父母兄弟。知道他有一个妹妹,还是戚逢无意从乌晟那里晓得的。 就好像,京城只是他一个落脚之处,漂泊到此时,估计也只有刘凤枝这里能歇个脚。 意料之中,严彭并没有来这里。 戚逢办案子速度奇快,今晚上能查出来的事绝对不会拖到明天早上。然而办事有时却不过脑子,比如来半个长辈家里,却纯纯地蹭了一顿饭。 不过鉴于刘凤枝早已经被邹季峰和严彭蹭习惯了,突然来了一个有点廉耻的人来,他还是很高兴的。 戚逢平日里很少回家,就算在外面也是勉强糊口饿不死就得,很少有这样安安静静坐在饭桌前吃饭的经历。于是一时如坐针毡,与刘凤枝养的那只猫面面相觑。 大猫被喂得很好,浑身雪白没有一丝杂色,这会刚吃饱,躺在屋里阳光最足的地方晒太阳。 “山秋如何还见外呢?”刘凤枝拿着筷子,提醒他一句,“再不吃,饭菜可就要凉了。” 戚逢点点头:“是……栖梧先生,这猫真漂亮,它有名字么?” “这是在玉声小时候养着给他玩的,他没给起过名。”刘凤枝招招手,白猫便乖顺地走过来,一跃趴在刘凤枝腿上,“我以为他年纪小,我与少岩又不能整日陪着他,所以才养了这猫儿。” 严彭……玩猫?戚逢眨眨眼,他觉得就算现在有人告诉他高瑞跳江了,他也能信。 “谁晓得这孩子独得很,对猫儿爱搭不理的,最后还得是我来收拾烂摊子!”刘凤枝无奈地摇摇头,轻笑一声,“他心思重,对这些小东西无甚兴趣……” 心思重倒是真的,戚逢想了想,他总有一种错觉,好像严彭生下来就是这般模样心智。 可那怎么可能呢,哪有人生下来就甚有了解的。 “栖梧先生,我有些疑问……思来想去,还是问您最合适。” 刘凤枝撂下筷子,一边低头捋顺着白猫的身子一边道:“我晓得你想问甚,只是我也不甚清楚玉声的身世。” 这下戚逢愣住了:“什,什么?怎么会连您也不清楚!” “景平二年,我外放湖州,途中遇上了一伙盘踞已久的山匪,险些连命都没了。”刘凤枝在回忆起往事的时候,眼中总像是起了一层薄薄的雾,叫人看不分明。 “后来那伙山匪忽然不战自退,我在马车里冒险看了一眼,只看见了几具尸身倒在那,还有一群人在不远处举着火把。” “真是胆大包天!你们晓得此人是谁就敢截?再者,前几日才立的规矩,现在就忘了?!” 那个在远处大喊大叫的人就是乌晟,他袖口粘上了一点血,可刀却是干干净净的。 然而杀人似乎并没有震慑住这群人,领头的反而十分嚣张:“你算哪根葱?我们奉孙老板的令来这条路上讨生活!你敢断我财路!” 刘凤枝庆幸自己遇上了他们的内斗,否则今天还真的要交代在这了。他带的人只剩几个,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到湖州。 领头的似乎还在耀武扬威,然而话说了一半忽然没了声音。没过片刻,便有人轻轻掀开了刘凤枝的车帘:“栖梧先生,您还好罢?” 乌晟再如何温柔,到底也是沙场之人,刘凤枝没敢说话,然而眼神一瞟,却看见了一个小孩。 乌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栖梧先生见笑了,我是个粗人,只会打打杀杀的,没吓着您罢?哦,这个是我表弟……早,早就听说您的大名,我也不想让他和我做一般营生,您看……能不能就当收了个小书童?” 这突兀而荒唐的请求给刘凤枝砸晕了,他张了张嘴,没能说出话来。 那个时候,刘凤枝只闻到一股淡淡的血腥气,他以为是乌晟带来的。后来他才连蒙带猜地清楚,是严彭一刀抹了那领头人的脖子,还顺道料理了这背后的推手。 在刘凤枝的印象里,严彭的眼神似乎从来没有变过,似乎一直是那般冷静,不像个孩子。 十几岁的孩子,大多数还在读书,连宅院外面长甚样子都不晓得。 他的父母呢,他的兄姐呢?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替他遮风挡雨吗? “我也曾直接问过他,他答得也十分痛快,就是白家故人,不曾有甚掩饰。”刘凤枝轻叹一声,“可能是彼时我已致仕,不会有人来找我麻烦,他才肯如此痛快。” 戚逢依然皱着眉,当年白家族系庞大,景平元年乃开朝之年,所以并未株连太多,所以当时不少白家人都隐姓埋名销声匿迹了。 然而现在想想,又未免消失得太干净了些,恐怕是被人雪藏看护起来了。 是严彭么?他真的只是白家随随便便哪个后代,因为前辈大多陨落,所以不得不出面? 戚逢这么想着,忽然有个一个极其大胆的猜测。 然而被揣测着的严彭,此时却无所事事地逛着京里的大街小巷。 他不是不想去方俞安那里,只是脖颈上的伤看上去还十分骇人,再等几天也不迟。 可这一空闲下来,竟然无处可去了。 师父那不行,带着一身的伤,去了得先挨一顿数落,老人家上了年纪,再给他弄出心病来。 这些年京里的变化不大,严彭按着自己记忆里的路走着,发现所到之处依然很熟悉。 窄巷,人家,宅院……好像岁月从未过去,他再走几步,就又能回到家。 然而路尽头只有一片狼藉的废墟。 这里不知道多久没有人来过了,似乎早就成了被人遗忘的断壁残垣。然而严彭站在那,还是能够一清二楚地看见它曾经的样子。 威严的宅门,御赐的门匾,络绎不绝的达官贵族……盛极一时,大抵如此。 可景平年的火实在是太大了,大得让严彭只能远远地看着,听着那些哭嚎和嘶喊……让它们成为自己夜夜的梦魇。 阴风吹过,似乎是被囚禁在此处的怨魂,依然没日没夜地哭诉着冲天的火光。 “白家的孩子……不要哭……” 严彭猛地转过头,然而除了荒凉的废墟外没有任何人,似乎刚才只是风吹过来的,落在十四年前的一句话。 宅子虽然早已破败不堪住了,但还可以勉强遮风避雨。严彭晃悠悠地往里走着,一边还想着没准能遇上几个流浪汉在此讨生活的。 这念头一出,他便听见似乎有人说话。 还真有人?严彭循声走过去,却发现似乎不止一个人。 “那帮崽子不会乱跑罢,有一个特机灵的,险些叫他跑脱了!” “放心,这去处,便是谁都走不出去,安生等着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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