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才十四年不到,除了北原,京里的大多数人竟然都不记得甚世仇了。他们大多漠然地看着囚车里的陌生人,还不如那位小贩反应激烈。 毕竟北客来的生意顶好,没多少人在意这其中对胡人的接纳与欢迎。 反正这大周四方来朝,接纳一两个胡人还是甚德利厥部都不在话下。事实也的确如此,鼎盛时期的德利厥部都没法和大周比,更不用说现在了。 太平日子过久了,慢慢地,繁华漩涡之中的人也就忘了,甚是腥风血雨。偶尔有北原那边来的烈风,人们也多是关紧门窗,多加些炭火,抱怨一句今年格外严寒的冬天。 也就更没人记得延元时北原的干戈,更别提太祖开国时的铁骨铮铮了。 诺大一个京都,拎起来烧一烧,竟是出不够一炉的铁。 “臣自北寒关,亲押胡人德利厥部大巫柯蒙多回京,请陛下示下。” 方效承看上去并没有多高兴:“汝钧辛苦了,且暂回去休整,往后之事朕回派人处理的。” 齐汝钧虽应下,可并没有即刻退出去,而是继续道:“陛下,此次北寒关易手,臣自请罪,望陛下责罚。” 方效承一抬手,示意他起来:“不是夺回来了么,汝钧不必如此。” 齐汝钧并没有起身:“若非臣失察,致使军中出了细作,也不会让将士葬身他乡。另,此胡人柯蒙多竟多次来我京都,是臣之失职!滔天大罪无可宽恕,请陛下治罪!” 方效承一抬眼,细作的事他清楚,折子上已经写了,不过哪个行伍能干干净净的,他并不打算深追究。而且就算追究,估计也早被齐汝钧处理了,他懒得管。 可这胡人大巫来过京都是怎么回事?! 京都的门籍核验最为严格,但凡有胡人来,要经过层层盘问,甚至还会惊动皇帝,反正不是小事。 可为甚他一点风声也没听到! “你说他来过京里?这话可属实?” “回陛下,是臣与副将亲自审问而知,不敢有假。” “他来京里做甚?” “臣无能,还未清楚。” 方效承脸色阴沉地打发走了齐汝钧,紧接着就叫来了赵天明。 由于齐汝钧有所准备,所以消息封得很严,赵天明是现在才晓得他抓了个什么玩意回来。 胡人大巫,还是来过京里的。赵天明暗自头疼,他能想到的,只有那么一位。 真是嫌我麻烦不够多,又活得太久了。赵天明接了方效承沉甸甸的嘱托走出了殿门,真是一个个的都觉得命长了! 于是他出了宫,便奔着高瑞家里去了。 高瑞虽然不用回松江老家守灵,但夺情只是免去他回家,并非连孝期也一并免了。所以高瑞深居简出,看起来真像个被无奈夺情的人。 此时高瑞老母的灵枢已经上路了,由他族弟和宋清弋一同护着,一路回松江老家下葬。虽说路程远了点,但天寒地冻的,尸身倒不至于烂的那么快。 高宅里面有些萧条,有些白幡还没来得及撤下去,天色晚了也不见有人点烛火,阴森森的。 不过赵天明并未有甚敬畏或惧怕,大步走了进去,很是不客气地敲门:“首辅大人,是我。” 里面没有声音,连一丝光也没有。 不在?赵天明一愣,不可能啊,就算是夺情,他也在丧期,能跑哪去? 毫无预兆地,京都刮起了风,刮得人脸生疼。 严彭顶着风走了一段,看见王府大门的时候眼泪都要下来了,以前从来没觉得此处如此远! 这个时候大多都快歇下了,所以他在外等了一会,吉祥才颠颠儿地跑出来开门。 本来这几个月里,常安已经把王府拾掇得像个样子了。只不过临近年末,为数不多的下人又都被打发回家了,只好劳烦吉祥这“大内总管”。 吉祥开门时明显一愣,随后欢呼雀跃地拽着他往里走:“玉声哥哥可真是大忙人了,我都有好几个月没见着你了!” 吉祥说得不错,自从北原回来后,严彭就没再踏足过这里,一些琐碎小事多是传个信便罢。有时钟雨眠还愿意代劳,至于她去王府是为了谁,就不是很清楚了。 严彭苦笑,之前最是惹人耳目的时候,他偏偏冒着风险也要来。可现在有了虚衔,可以名正言顺地每天来时,他又踌躇了。 不过不止严彭忙,方俞安和常安同样没闲着。 “宛县的事俞安和我说了,”常安刚撂下筷子,满足地往椅背上一靠,“呼……快一个月没吃饱饭了!事不大,只是他们挖出了些不大好的,不过能摆平。” 严彭摇摇头:“未必,不过好在时候不到,就算出事也捅不到这来。” 常安一点头:“好,既然如此,今天我就先交个底。镇抚司的卷宗,从我进去哪天起,哪本进哪本出必须经我的手过,但里面好像没有延元末的记录。” “那是自然,既然说是清理,必须要一丝痕迹不留才算安心。”严彭端起茶壶,习惯性地给几人续满了茶,“可惜,纰漏往往出在这一丝痕迹不留之上。” 世事往往如此,怕什么来什么。 想掩盖掉的痕迹反倒是欲盖弥彰,做过的亏心事迟早有一天会真相大白。 “你的意思是说,白家案子的蹊跷在上面?”方俞安突然出声问。 严彭看了他一眼,而对方眉头紧皱,似乎真的在思索此事,倒显得自己有些狭隘了。 “不错,”严彭道,“而且,高家可能知情。” 他说的是高家,而不是高瑞,加上前些日子高瑞老母突然暴毙的事,难免让人浮想联翩。 常安脱口而出:“啊?这是遭报应了?” “哪里有把报应降在老人家身上的!”方俞安失笑,“恐怕不是甚天意报应,是人心险恶罢?” “不错,”严彭压低了些声音,“先前我在京兆府时,结识了一位推官,他前几日来找过我,说是有要事。” 那时付正越以一贯地利索说完了事情,然后磕磕绊绊地发表高见:“严,严大人,那老仵作说,销骨可是……可是皇家的物事……” “确实是皇家的,”方俞安点头,“这位推官说得不错。而且若是以销骨赐死,还是一般人得不到的荣誉呢。这东西难得,好像只有工匠苑里的老人有这门手艺,快失传了。” “可是,高瑞如何有这东西?”常安总觉得后背发凉,“他和他老爹是延元景平时的人,哪能被赐销骨呢?他家好像也没招惹过甚与朝堂有牵连的亲族啊……连宋清弋那边都没有!” 严彭一转头:“可是有白家就足够了啊。” 常安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当年白家军是朝廷派兵直接清缴的,将士们连全尸都不见得能留下,也就不扯甚销骨了。 不过京里白家人的处置方式有些不一样。 延元四十一年的除夕夜时,方效承本来想留着老师一条命。于是他把白治珩诓了出来,转手一把火烧了白家的宅子。 结果仔细一看,和他在这坐了半天的是易过容的冒牌货! 可烧都烧了,甚宅子金银和人,都烧成灰了,任谁本事再大也不会真的识得哪一撮灰是谁。 不过冬日天干物燥,若是全少烧,只怕整个京城都得跟着陪葬。所以最后只烧了这一个宅子,其余地方的白家逆党都活埋了。 “本来陛下是想以销骨赐死的,但让一把火截了胡,火还是陛下自己放的——”常安一摊手,“我只能猜出这些。” 方俞安莫名后背一凉:“所以白治珩真的还活着么?” “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不是方俞安的错觉,严彭这笑有些不是滋味,“水火无情,哪里有人逃得出呢……不是说销骨么,如何扯这么远。” “如此说,老人是中了销骨而死,可是,可是为甚啊?”常安越来越晕,“是嫌自己活得太没意思了,想干干净净地了断?” 方俞安瞪他一眼,示意他嘴上留情。 “下毒这种事,自己是做不来的,”严彭把凉了了碗底喝尽,“毕竟没人愿意自己的死相极其难看。是旁人投毒,而且跑不出几个人。” 屋里一时沉寂下来,半晌常安才干笑两声:“弑母的罪过,可够首辅大人死好几回了。” “如此大的事,总该有证据。”方俞安妄图用茶水堵住他的嘴,“喝你的茶去!除了那推官的检验,可还有别的物事?” 严彭摇摇头:“他能晓得老人是中销骨而死,已经是极限了,何况现下灵枢已离开京都,再找就困难了。不过……此事不可能只有他一人晓得,该有同谋。” 方俞安一抬手:“那便从长计议,现下不是针对高瑞的时候。” 常安一点头,知道今天就到此为止了,结果告辞的话还没说出口,就听严彭道:“为何不是呢?” 啊?常安一愣,总觉得在北原可能有人把他掉包了什么的。 方俞安倒没生气:“那也太早了,容易把自己也折进去。” “这不正是他们想要的么,殿下?” 方俞安看了他一眼:“什么意思?” “既然他们已经觉得,殿下和我等的存在是个威胁,那为何不遂了他们的意,好好威胁一下?”说到这,严彭抑制不住似的轻笑一声,“事一多起来,破绽就摆在那任我们挑,就看到最后谁能耗过谁了。” “不行,太冒险了。”方俞安打断他,总觉得他刚才那一声笑像个得逞了的疯子,“何况也不急在这一时。” 把严彭送出门后,常安品到了一丝不欢而散的意味。 “诶,怎么回事?”常安笑得十分猖狂,“去北原之前不还你侬我侬吗?怎么回来就变卦了?” 方俞安推开他,对着杂乱的桌子发呆。 “别思春了,快跟我说说到底怎么了?”常安一下坐上桌子,“你们吵架了?还是因为刘轻水的事?” 方俞安摇摇头:“都不是,是……别的缘故。” “什么意思,你非礼人家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除此之外,常安狭隘的见识,实在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于是只好跟着他一起沉默。 “你说陛下真的会把武宁郡主嫁进来?” “放屁!”常安这话出口才觉得不妥,连忙找补了一句,“啧,都怪那小郡主,我都被她带偏了。我估计过了年,陛下就该物色他人了。” 方俞安一抬头:“亲自看?” “那否则呢?”常安道,“你已是今非昔比了,陛下若是还不冷不热的,不是就显得他淡薄无情么。” 虽然事实如此。 好像事情就是这样,他出生在这里,就该和他其他兄弟一样。由先生灌输些书上的东西,长大了或像方晏清似的志在皇位,或者像八皇子似的乐于逍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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