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见算不上,”赵天明一笑,“只是有一些小发现罢了。说起来,首辅大人适才对翁洪一通谩骂,还显得有些没道理呢。” 高瑞一愣,可赵天明却执意要卖个官司:“北原可是白家军当年的好地方,方俞安在其处如鱼得水可以理解,可为何连那个严彭也轻车熟路的?首辅大人不觉得奇怪么?” “你是说,他是白家军的人?不可能!” “为何不能呢?”赵天明轻笑两声,“白家军虽然被清缴干净,可免不了有谁的遗孤。何况……白家还有岭南帮呢。” 高瑞沉吟片刻,然而并未多说甚。片刻,他终于开口:“这消息,是翁洪告诉你的?” 赵天明点头。 “此人还可信吗?”高瑞嗤笑一声,“他恐怕都要对方俞安俯首称臣了。” “这么大的事,翁洪不是傻子,他不可能戏耍咱们。”赵天明道,“用人不疑,这点道理,首辅大人该明白的。” 高瑞捻了捻胡须:“竟然是我看走眼了,想不到方俞安和那个严彭,竟然都不是甚省油的灯!” 临近年末,古旧的长安城又一次走过了一轮,和去岁的此时扣了个圈。 威严的城墙内外,到处都有说不尽的悲欢。 在和方效承一五一十地讲述这几个月的事务时,方俞安明显感觉到了他的生疏和戒备,好在他并非全无准备,倒也习惯。 只是……此时已经不是两年前了,方俞安深吸一口气,鼻翼间尽是挥之不去的暖香,这是宫廷中特有的,奢靡的风。 他不能就这让任人摆弄,他得回击。 即使晓得,这样做会让自己踏入一个更黑暗的漩涡,但现在他并非孤身一人。 这时候他便不又想起严彭这个人来。 他在燕云时还旁敲侧击过,严彭有没有使上甚手段,结果对方倒是坦诚——摸清其人底细,法子自然手到擒来。 没见严彭用甚高超的话术,或者金银珠宝,翁洪就是默默地往自己这边偏了。 幸好方俞安此时还不知道,这位“偏向自己”的大将军已经把更重要的事转手卖了,否则他现在就会好好空一空自己脑子里的水。 新野军数量不多,领头的像是中了甚邪术,一茬接一茬地换。据说前朝起义之风兴盛的时候,连造反都造不明白,到了现在更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书呆子。 想都不用想是谁在哪里挑出来的人。 方晏清附庸风雅不是一天两天了,偶尔方效承也会见猎心喜,跟着结交一个两个“大儒”。方俞安不用说太多,以他这人精爹的聪明劲,不难想出新野军里到底是谁的人。 然而方俞安毕竟好多年没和亲爹交流过了,揣测圣心水平肯定不如高瑞这些天天见面的大臣,所以一番话,把自己也卖了。 “想不到,翅膀这么快就硬了。”方效承冷笑一声,“还学会这些龌龊的东西了!怎么,党争看得手痒,想自己也尝尝滋味?” 方俞安脑子再快也收不回说出去的话,只好尽力找补:“回陛下,臣,臣不敢。只是新野驻军内里混乱,臣不得不……” “还是说,你想就此弄垮你四哥,等朕一死,你就毫无顾忌地爬上来?” 方效承的语气轻描淡写,可内容却是让人心惊胆颤。方俞安倒吸一口凉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语气急促起来:“陛下明鉴!臣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想法!臣虽领新野军,但其中诸事臣并不清楚,只是按着惯例遣他们回驻地。” 方效承一皱眉,这和他听来的不一样。 “只是新野军常年不做远行军,诸事纷杂,故而臣经手一二。”方俞安适时地垂下眼,“臣初到军中,很多事都不熟悉,手头还有本职……一时忙乱,定会有疏忽之处,请陛下宽恕!” 就算是党争,那也不是随便就争起来的。 去岁夏天,方效承硬是指派常安去湖州查办何思的事,这算是让方俞安摸着了党争的大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快速地成长,只是状况有些超出方效承预期。 最开始他只是随便拉出来一个孩子,用以牵制太过嚣张的方晏清,可……现在看来,他竟然走眼了。 方效承看着面前这个跪着也身板挺直的孩子,有那么一下的晃神——像是他听过的,西北的一株胡杨。 那枯枝一样的东西可以随风奔走,苟活多久都不是问题,只要有水。甚至只是戍边者的汗,也能让它们生根发芽,从而长成一棵树的模样。 “你还晓得甚是大逆不道?”方效承冷笑一声,然而语气却放缓了,“唉……罢了,跟你一个毛孩子有甚计较的,你也是头一回在行伍间,情有可原。以后多学着点!好啦,到贵妃那里去罢。” 方俞安犹豫片刻,只是起身,到底没走。 方效承一挑眉:“还有何事?” “陛下,您是有打算,让玉……严玉声做臣的侍讲么?” “对啊,”方效承理所应当似的一点头,“说起此事,朕倒要嘱咐你几句。小小年纪别不学好,哪沾来的疑神疑鬼的毛病!此人是刘学士的关门弟子,好好学着些!” 这可比齐汝钧那半真半假的话有用,方俞安一颗心总算落到实处,然而却涌上了一股不是滋味。 这个人,终于名正言顺地挂上了属于自己的衔,虽然甚用处没有。可自己前些日子在宛县,才掐断了心里那根苗。 于是他脚步沉重地去找齐贵妃了,头顶仿佛有一团阴云。 然而到了宫门口,他飘浮的三魂七魄才缓缓落在了人间的躯壳上——贵妃这里有贵客来了。 齐贵妃是武将世家出身,即使是个女子,那也是花木兰一样的,在宫里并未有甚太知心的人。能让整个宫里如此隆重迎接来的,必然不是甚妃嫔。 进了正殿,方俞安终于恍然大悟,原来是太后来了! 在后世的史书里,方效承公然冷落皇后,宠幸齐贵妃,甚至连太后都不放在眼里,是个彻头彻尾的掌权者。只要他发话,即使有人有反对声音,也绝不会阻碍他想要的结果到来。 不过他并非甚传说中的傀儡师,冷落皇后真的只是字面上的不探望她。宠幸齐贵妃的热情早就埋没在岁月之中,至于母亲…… 他到底顾念血脉情深,并非像后人想象的那样决绝。 太后看着中规中矩行礼的方俞安暗自叹了口气,这孩子哪里都像方效承,唯独这双眼睛不像。看上去……和他那薄命的母亲有些神似,都属于记吃不记打的懦弱。 然而太后并未在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看见她以为的惊慌与顺从,反而是一道很亮的光。 算起来这其实是她第一次这样正式地见方俞安,曾经的匆匆一瞥都不足以让她这样仔细看这位孙子。 然而那年轻气盛的光芒似乎只是太后的错觉,因为方俞安立刻又成了和十几年前的女官一样的低眉顺目。 太后在这意味不明地打量着方俞安,这让他有些如坐针毡,也顾不上和齐贵妃说甚,当机立断地逃了。 他出宫时,下起了大雪。 这雪来得匆忙,风还没到,雪花便迫不及待地从天而降,没一会整条宫道上就铺了一层白绒。陈旧的红墙有些褪色,估计上一次修葺还是延元初的事,这些年国库紧巴巴的,也腾不出闲钱来办这些琐碎。 风灯也老旧了,这会上面覆了一层雪,好像总是摇摇欲坠,眼看着要举身赴清池。 整个宫里,死寂得不像有人。 方俞安抽了抽鼻子,冷涩的气味立刻侵占了所有感官,几乎要渗到骨子里。 他在那一刻,无端想见一见严彭。 像是心里藏得最好的一块软肉,忽然被粗暴地揪出来,钉上了一把钉子,血肉模糊间,还是未愈的伤口。 然而这个愿望一直到他回了府都没实现。 “今天太晚了,他就是有精力也懒得来。”常安随手带上了门,“诶,快过年了,你没让陛下一脚踢出来罢?” “没有那么严重,”方俞安可能是累了,坐没坐相地瘫在椅子上,气若游丝道,“只是今后要多小心了,没有去年那么随便。” 常安点头:“这我清楚……唉,最近手上事太多,很难不出纰漏啊!” 方俞安失笑:“你有甚事!” “邹季峰和戚逢一起推过来的胡人的案子,还有那个报案人。另外还得关照着钟雨眠那边,三头六臂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啊!” 案子和报案人的事方俞安知道一些,只是……这最后一个如何说? “郡主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呢,你就这么直呼人家闺名?” 常安避重就轻道:“她,她让的。” “我说,你们俩在京里是同生死还是共患难了?怎么才几个月,就有点比翼鸟的意思了?”方俞安来了精神,“怎么回事?” 常安翻了个白眼:“她就是觉得我好欺负!” “锦衣卫北镇抚司镇抚好欺负,那我大周可真是没人了。” 见常安不说话,方俞安便笑笑:“武宁郡主可是女中豪杰,自尊威严之心比你有过而无不及,你想想平日里叫你小长安的都是谁。” 言下之意,若非亲近之人,怎么可能轻易任其越过界限。 钟夫人那句“是雨眠的牵挂”不适时地响起,还有先前钟雨眠不知道是说漏嘴还是憋不住,冲他吼的话…… “可,可那是武宁郡主……” “所以嘛,”方俞安笑得意味深长,“你得好好扶持我,将来我有权有势了,你还愁甚?” 常安:“……” “你说的另两件事如何了?” “报案人的身份有些难缠。”常安道,“我现在还在查,但结果……可能有些意外。你晓得吏部的郑必先吗?” “谁?” “吏部郑必先,他目下没有表明态度,旁人看着他的一辈子也就止步于此职位。”常安解释道,“他家境贫寒,本来是父母双亡,只是……只是我最近查到,他父亲似乎还活着。” 方俞安一头雾水:“不是说报案之人么?” “对,”常安压低了声音,“报案人就是郑必先他父亲郑渠。” 虽然看起来是个兜兜转转的巧合,但方俞安莫名打了个冷战。 “现在陛下并不甚在意胡人的案子,毕竟已经悬了二十多年了,不差这一天两天的。”常安神色凝重,“可我有预感,如果咱们此次不先查明白,那么日后一定是个祸患。” “怎么说?” “俞安,我冒昧一问,”常安难得地客气了一下,然而方俞安却并没有很高兴,“当年一直在宫里保护你,后来又想尽办法把你送出宫的人,除了禁军侍卫花盏,还有一个人是谁?” “……是一个女官,她说她与我母亲交情匪浅,叫郑福如。” “那便是了。”常安从袖中拿出了一份誊抄的文书,“郑必先有个妹妹,进宫的时间对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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