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俞安必须得承认,他不想走了。 热腾腾的香气折碎了他的骨头,让他甘心烂在这。 “眼馋也没用啊,”严彭把碗筷放好,“吃饭吧,待会该凉了——世事无常,你今天在这吃饺子,说不准明天又在哪做甚。” 莫婷闻言抬起头:“舅舅,世事是何人?” 严彭失笑:“这不是人,是这个世道。”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方俞安轻叹一声,“连独善其身都做不到,还想着如何兼济天下么?” “无人去齐天下,那自然更多的人无法独善其身,”严彭吃相文雅,但饭量实在是无底洞,这会连说话也阻挡不了吃饭的嘴,“情况会越来越糟。万物刍狗……听上去耸人听闻,但瞧瞧燕云再看北原,谁的日子过得舒坦。” 莫婷可能是吃饱了,她把筷子一放,扬起头继续问道:“若是去齐天下了,是不是就不能吃饺子了?” 严彭不住地点头:“对,阿婷说得一点不错。不过若是得手,那整个大周的人都有饺子吃了。” 莫婷还要说什么,严昕却一把拉住她:“阿婷,接着到内间写字罢,累了就早早睡觉去。” 莫婷一离开,屋里立刻沉寂下来。 “等行义这边的事解决好了,我便带着阿婷到湖州去。”严昕把筷子放下,“不用叫乌晟陪着,我自己可以的。” “不行,”严彭一口拒绝,“湖州多远啊,你带着阿婷也危险……左右乌晟在京里也住不惯,让他跟你回去。再说了,这不是有俞安嘛,我这边肯定没事的。” 方俞安配合地弯了弯眼角,他莫名有种感觉,严彭好像在交待什么一样。 严昕可能也感觉到了,所以脸色不是很好。 “放心罢,”严彭终于吃饱了,像一只晒足了太阳的猫,“京里又非战场,有甚可怕的。” 费了好大劲,严昕总算是稍微放心些,回屋照看莫婷去了。 严彭方才挂在脸上的笑像是画上去似的,此时退潮一样退了个干净,一丝不剩。 方俞安很没眼色地凑过来:“哎,还担心甚呢?” “好殿下,是不是没有小长安给你添乱,你就开始折磨别人了?”严彭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些日子可是清闲了!” “对啊,”方俞安毫无悔改之心,“这些日子我想了件事。” “何事?” “我会不会有事了拂衣去的一天。” “……俞安,你不该明知故问的。” “你让我试试又何妨?万一真的有呢?” 严彭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你该晓得,从古至今说这话的不在少数,可是……” “玉声,”方俞安打断了他,“若是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就找一个像宛县似的去处住下。动手搭一个窝棚,再试试种点甚,每日看书饮茶开荒……剩下的几年,就如此过去。” 严彭有片刻的晃神,似乎真的看见了那个桃花源。 然而方俞安话锋一转:“你想与我一起么?” 严彭假装没听懂,避重就轻:“若是殿下种出了甚名堂,自然是要蹭饭的。” 方俞安有些失落,他该知道的。严玉声聪慧,对敌从来不要脸,能把对面气死……有时候对自己人亦是如此。 仔细想想也是,人家青年才俊,虽然身份相逼不得不走上这条路,可只要有一天他想开了,这世上除了他自己,谁晓得他是白家军的后人!照样还是过逍遥日子,谁也管不着。 将来身居高位,安度晚年,不比这吃力不讨好地为死人讨公道来得痛快? 干嘛非要和一个不得势的皇子混在一起,干嘛要和男人混在一起? 平日里说笑也就罢了,大家互相做个知己挺好的,干嘛非要捅破一层窗户纸呢? 当世人如何看,后世的笔杆子又如何写? 方俞安无奈地笑笑:“好罢,到时我等着你端着碗来。” 严彭莫名觉得他身上有甚快速地流走了。 那一瞬间,严彭想叫住他,可话到嘴边,又被原封不动的按了下去。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正好么? 他不能体面地走出京里,没准还得像父辈似的尸骨无存,难道还要再搭一个? 最开始,严彭选定方俞安,是因为白家对他有过恩惠,做事方便。可现在,他隐隐地有些后悔这个决定。 可后悔也没有用,他就算把肠子悔青了,也得继续走下去。 他已经够打扰人家了,干嘛还要接着招惹。 只是可惜了这几辈子才修来的一个人。 寒风不是春风,他的脚步一点都不慢,几天就能从北寒关下到京里。 方效承眉头紧皱地听完了李仁的话,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好的,高瑞这是怎么了……” 李仁回答:“老奴到首辅家中时,已看见其举哀了,怕是,要不好了。” “马上年末,竟然遇上这样的事。”方效承把书放下,“想必他心里也不好受,你去备些物事,这两天多关照着些。” 李仁应下,又安慰了几句:“首辅大人之高堂已八十有三,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万岁爷还是莫要太过伤神。” “高昌进壮年暴毙,甚是可惜,朕记得当年他还叮嘱高瑞,要奉养母亲。”方效承道,“这么多年,高瑞的长辈也相继去了,如今他老母也不好了……唉,人事无常啊!” 高昌进生前并没有他儿子有出息,只是因为上书弹劾清缴白家有功,这才让高瑞一步登天。紧接着就暴毙,若不是高瑞这些年看上去仁厚,不像是弑父的人,高昌进的死还真有待考究。 “人的境遇如此,”方效承起身,看上去好像要出去,“朕也逃不过啊。” 李仁揣测着方效承的心思,试探着开口:“万岁爷要到太后那去?” “嗯,不用叫人备辇了,朕走着去。” 太后在先帝那里不是甚宠妃,方效承登基前,除了风流也无有过人之处,可这大彩头,就是落在了他们母子身上。 方效承也会感慨,若是没有白治珩,他现在应该还在自己的封地上喝西北风。甚皇位,权术……都与他毫无干系。 太后的殿里十分暖和,几乎冲得方效承有些头晕,他屏退了下人,安静地坐在一旁。 “皇上日理万机,今天如何想起到这来了?” 当时由于方效承并非当红之人,所以进宫探望母亲的机会很少。那时候太后真是数着日子盼着他来,方效承每次来了,都得宫人催几次再走。 可现在母子俩住在四九城里,走不过三刻就到,可见面的次数竟然比方效承登基前还少。 “母亲这是怪罪我呢,”方效承随意地拨弄着炭火,“怪儿子不常来看您。” 太后笑了笑:“皇上要以天下社稷为重,我哪里敢怪罪皇上。来,皇上,吃点?” 方效承接过食盒,还没打开就闻到了香味:“母亲的手艺还是如此好。” “你来得少,平日又忙,这些可都便宜你那几个儿子了。”太后斟上了茶,“再不来,你可真吃不到了。” 方效承拣出一块小糕点,自己也没意识到嘴角微微扬着。 门外的风小了些,可天却阴了下来,看上去又是一场大雪。 “今年的雪下得正好,来年想必是个丰年。”太后看着阴沉沉的天,“皇上的朝堂,蒸蒸日上啊。” 方效承苦笑:“母亲,您这是以偏概全了。北原今年又起战事,燕云说不上是甚样子等着我收拾呢!” “齐家的那个孩子不是在么?” “我叫他过些日子押送胡人回京,”方效承道,“此次俘虏了胡人那边一个股肱之臣,不能白白浪费。” 太后弯了弯眼角:“齐家的小子也长大了,阿兰总可放心了。” “贵妃家里家风淳厚,哪里有长不大的孩子。” 两人沉默片刻,太后开口道:“这样的天,我倒想起了些皇上没登基时的旧事……昏聩了,记不清到底是何年的除夕。” 方效承静默不语,听着她说。 “你的那位老师,姓白的那位。”太后面不改色地提起这禁忌似的人,“就是一个大阴天,冒着天谴大不韪到宫里找我……求我。” 方效承似乎清楚了是什么事,但这么多年太后从未和他透露过,于是更加认真。 太后轻轻一笑:“说起来,他还是为了皇上来求我,去保一个人。” “是个典藏司的女官,唤作郑福如。我派人仔细探查了才晓得,她竟然敢带着个孩子。可怜那孩子竟投胎进了皇家,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后来我使了些手段,让她和小孩都平安出了宫门,就再无音讯了。” 然后,王府只是买了一个婢女,无甚稀奇的。而白家只是多了个从老家来的孩子,给白阁老他孙子做个玩伴。 “你晓得你那位老师,为何执意要留那孩子一条命么?” 方效承垂下眼,可能是因为对面这人是自己的母亲,再次提起这些不光彩的事,他并没有想象中的恼怒,而是真的静下来仔细思考了片刻。 实话实说,如果方效承是白治珩,那么他一定在证实这孩子存在的那一刻,就派人弄死。毕竟这种事越干净越好,免得留下甚要命的把柄。 可白治珩作为臣子,他想的是,那是方效承的孩子,仅此而已。 所以他利用自己的势力奔走,求到了太后这里,冒险收留了那可怜的孩子。 他将这些与太后说了,她没点头也没摇头,继续道:“其实,他并非没有私心。” 当时白家虽然还有架子撑着,但已然危机四伏,白治珩不可能看不见。方效承心下了然,他这是在给自己的后代们铺路。 可惜了,方效承没给他这个机会。景平元年正月初一,那一晚的大火几乎要把整个京城的雪都烧化,白治珩那一家子都成灰了。 想不到,阴差阳错地,竟然是成全了方俞安的进阶之路。想必是白家的精英都葬身火海,剩下的只晓得旧主一句话,却不知其中深意。 也算是白治珩最后一次替他办事了…… 也不知白治珩见到了会作何感想。 殿外一阵脚步声打破了宁静,紧接着李衡走了进来,神色有些悲戚:“万岁爷,太后,李仁公公来了,有要事相禀。” “叫他进来。” 李仁可能走了不少路,鼻尖冻得通红:“万岁爷,高家传讣告了,首辅大人老母……去了。” 方效承一惊:“什么?怎么,怎么会如此突然!” “老奴按万岁爷的话,去高家送些物事,可还没走到门口,就见门口举哀。这是他们家里人叫老奴给宫里的讣告,请万岁爷过目。” 半个时辰前还好好的,想不到转瞬人就没了。方效承接过讣告,应该是仓促间写的,只是给宫里个信,没来得及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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