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修竟然是真的流泪了,无限感慨似的摇着头,一时声泪俱下:“国库再经不起折腾了!那明面上的账……都是……都是改了的!现下赵殊的那点东西,连三个月的亏空都补不上,赵天明又要借犒军拿钱!” 这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晓得的。方俞安一惊,竟然已经到了如此地步!然而他也隐隐意识到,北原可能并不像齐汝钧折子里那么严重,但也绝不是私信里那么轻松。 “五殿下,北原将士们还等着军饷,燕云那么多百姓还等着朝廷的钱粮啊!真的再经不起他们贪这一次了!”卞修说到激动处,竟然有些破音,看着确是真情流露,“五殿下,您一定要想法子阻止赵天明啊!” 严彭同样面色凝重,他与方俞安交换了个眼神,心里有了主意:“卞大人,别怪我说话难听。如今朝中形势想必您也清楚,咱们两边虽不是水火不容,可到底没有相互往来的先例……” 我们凭什么信你。 卞修虽然哭得凄惨,好在理智还在:“严玉声莫非不信我的诚意?好……我把户部的账册给你们看!你们都是聪明人,看看就晓得,大周已经被这群人蛀到甚地步了!” 说着,卞修起身便要拿,结果被严彭和方俞安一人一边同时给按住了。 “卞大人不必如此,”严彭道,“户部账册非是等闲可看的。您还是收好,别叫旁人发现了。” 卞修脸上泪痕未干:“那,你们……” “卞大人对朝廷,对大周的忠心我们已经晓得,不必再如此。”方俞安道,“如果国库已是难以支撑,我们自然义不容辞。只是……赵天明何许人,陛下对他甚为青睐倚重,我们贸然提出此事,恐怕会被陛下斥责。” “没错,”严彭跟着帮腔,“卞大人在四殿下那边应该晓得,赵天明到底有多大份量。” 卞修苦笑:“我在那边也不过是个陪衬,不过是想在衙门里过得安稳些罢了……赵天明确实势大,否则,我也不会来找五殿下求援。” 严彭哭笑不得:“卞大人您看,我们这哪有能制衡住赵天明的人?” 卞修顿时红了眼眶,那神情几乎如同马上要奔赴战场一般。严彭暗叹,不得不说,这位卞大人动之以情的功夫确实炉火纯青。 方俞安挪开眼睛,他最受不了这种煽情的功夫,没等对方如何呢,他先败下阵来。 卞修见他逃避,于是立刻转向严彭,竟然又一次跪下:“玉声,玉声你是恩师的得意门生!你难道忘了恩师的教诲了吗?!众生皆苦,为官当为民请命啊玉声!” 方俞安闻言,忽然有些喘不过气,心里闷得慌,而且出离地有些恼火。 于是他不由分说地把卞修拉起来,还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严彭:“卞大人且回,离赵天明离京还有一段时间,我们慢慢来。” 卞修不再说什么,他已把自己能说的都说了,能办的也办了,结果如何,他决定不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一阵秋风吹过,他觉出了从未有过的冷与痛。 他走后,两个人在不断透风的屋里待了许久。 末了方俞安开口:“你打算如何办?” “赵天明这些年看起来不偏不倚,想不到这次竟然要找投名状了。”严彭轻笑一声,“他是一定不缺钱的,既然把户部的人都逼到咱们这边了,那就是想在方晏清那边立一大功了。” 方俞安没言声,静静地听着他说。 “既然如此,那他肯定不是一日之功。”严彭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那么之前他在做甚?真的是一直中立了?他该不会那么傻……恐怕两边都帮过,这时候才做决断。” 严彭的思维并不是那么跳脱,他现在还不太敢想象,内阁首辅与锦衣卫头子勾结的场景与后果。 “那么这些年他手里肯定不干净。”严彭像是找到了突破口,猛地站起来,“我想法子去查查,弄得动静大一些,就算陛下让他去,北原或者燕云也不会同意的。只是有些冒险,可别无选择了……殿下看呢?” 方俞安还是不言声,不知道是不是这屋里光线太过昏暗,严彭总觉得他的脸色格外阴沉。 “殿下?殿下?” 方俞安终于幽幽地抬起头:“你还真打算办?” 严彭有些疑惑:“那,那否则呢?” “还否则?”方俞安直接被气笑了,“听卞修的意思,好像这世间除了你严玉声之外没有别人能管得了这闲事似的!” 严彭一愣,不明白他这么大的火气从何而来。 严格来讲,方俞安不会轻易表现出愤怒,他太过内敛,又太过疏离,好像这人世间没有什么能让他多瞧上两眼。 其实相处时间久了,严彭也慢慢晓得,他并不是不想和这世间有些联系,只是不敢。 方俞安不是什么脱俗出尘的仙君,他只是个畏缩又冷眼旁观的人。 所以这样大的情绪的出露,严彭还是第一次见。 虽然严彭洞察人心的功夫了得,但他此时仍在一无所知地自毁招牌:“这如何是闲事呢,若是平日里他们贪一贪也就罢了,我们没法子。可现在不说内忧外患也是……” 方俞安摆摆手打断他的长篇大论:“我还能不晓得现在是甚时候?前些年还好一些,可现在,连京郊都有无人收拾的饿殍……我说的不是这个。是你……” 严彭有些迷茫:“我,我怎么了?” “你不晓得,这件事你一旦出头,那方晏清一定会追着你不放!本来御史这位置就容不得错,你不怕这一下就把你毁了么?!” 方俞安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一句几乎带着轻微的回音。 然而严彭却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 “谁告诉殿下,我一定要出头,才能阻止赵天明到北原去?”严彭按着方俞安的肩膀,把他按回了座位上,“此次错在他们,我有的是法子。” 方俞安不傻:“难道他们查不出来是你?” “既然早晚有一天会查出来的,那任他查去好了。”严彭一笑,竟然有了些天真无邪的意味,“殿下,在下早就说过,既然你选择了这一条路,那么迟早有一天会与他们正面对抗。” “我晓得,只是……”方俞安的话戛然而止,他停顿片刻才继续道,“只是我怕你因此……” “殿下,无论做甚,都会要付出代价的。”严彭笑容不变,明明是个如此沉重的话题,却被他说得好像闲聊一般,“这次不是我扶助殿下,是殿下帮我,好不好?” 方俞安刚想点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你哄小孩呢?” “殿下比我还小一岁,不是小孩么?” 北原的风实在是太大了,这还才是秋天,站在制高点上,狂风就能把人掀个跟头。 齐汝钧蹲在背风之处,嘴里不正经地叼着根枯草,像是个逃出行伍的征人一样。副将在边关城墙上张望了一圈,总算发现了他:“大帅!” 齐汝钧连眼皮都不抬,只是久久凝望着远处连绵的山。 “大帅,朝廷的折子回来了,还有五殿下给您的私信。” 齐汝钧一把接过:“你看看,能不能找出北寒关破了,燕云就守不住的缘故?” 副将撇撇嘴:“您都说多少回了,北寒关后面多山,但没有狭窄山路,伏击就被人瞧见了。还有一个,那后面补给送不进来,将士们打着打着就磨不过胡人……” 副将说话的当,齐汝钧已经一目十行地把朝廷的批复看完了。 “十月中旬……”齐汝钧冷笑一声,“若是真的军情紧急,等赵天明来了只能给老子收尸了!还真是偷袭偷习惯了!” 十月中旬到达燕云,那么补给军饷进到北寒关就得十一月末,那时候不说这里,就是京里也早下雪了。 副将接过朝廷批复:“啊?大帅,会不会陛下猜着咱们谎报军情了?” “放屁,”齐汝钧又拆开了方俞安的私信,“若是猜着了,他才舍不得给我拿钱呢……不让赵天明来?小表弟这是甚意思?” 副将也凑过来:“大帅,赵天明是谁啊?” “你整年在北原,朝廷的人不认识,自己家的人也忘了?”齐汝钧轻笑,“这不是前些年离羽营前锋将军么!” 副将怔愣半晌,直到齐汝钧已经起身他才回过神来:“他,他竟然已经到了这个位置了么?诶哟乖乖……大帅,我也想回京吃香喝辣的!” 齐汝钧给了他一脚:“喝你的西北风去吧!备马,跟我回一趟燕云府,咱们不让赵天明来。” 燕云府虽然地处北原,但也是燕云一地的州府,不算太过萧条。灰白的城墙看上去有些破败,应该有年头了,像个迟暮的将军,依然持刀守卫一方百姓。 从北寒关到燕云,如果是小股队伍,那么用不了三天就能到。但大部队就比较麻烦,毕竟讲究一个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会耽误很多时间。 这也是之前太祖皇帝时,北寒关屡次易手的原因,胡人在山间十分灵活,在平原上的劣势,一下就成了北原军根本打不过的优势。 后来英宗皇帝单独为北原军开辟了一个新的兵种,专门对付胡人灵活又隐蔽的小股骑兵。到延元年间,白家军的骑兵,已经可以满山追着胡人打了。 可惜白家军附逆,被清缴了个干净,当年的行军之术排兵布阵,也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虽然在京,没人敢说白家军冤屈,可在燕云不一样,有些地方依然保留着当年给白家立的生祠——不过现在不是生祠了。 逢年过节,当地百姓对他们的祭奠也没少了。而且这边的官府大多行伍出身,只要不闹出太大动静,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百姓们不晓得朝廷的明争暗斗,他们只晓得当年那支所向披靡的骑兵,能保护他们不受胡人侵扰,安心地过冬。 人们时常愚民,白丁地叫,可有些人还不如这些愚民的心肠干净,他们的里子早就被蚀烂了。 燕云府地势高,所以齐汝钧和副将到时,正好赶上了今年北原的第一场雪。 下了雪天气反而不冷,齐汝钧就这么大喇喇地穿着单衣,按照方俞安信上的地方,找到了一家药铺。 “这是甚去处,我怎么不记得小表弟还有这能耐呢?”齐汝钧站在药铺门口,掏出方俞安的私信仔细看着,忽然发现……这个笔迹不太对。 先前在北寒关看得太过匆忙,此时仔细辨认他才感觉出来……这是有人模仿出来的。 他晓得方俞安的字是刘凤枝一手教出来的,一般人还真模仿不来。然而此时信上的字迹,如果不是逐字看过去,确实能以假乱真,连方俞安平日细小的习惯都带着。 “不对……”齐汝钧收起信,“带刀了没?” 副将紧张地点点头。 “现在不晓得是谁把我诓到这来的,不过我还是得进去会会。”齐汝钧拍了拍自己肩头落上的雪,“走,进去讨碗人参汤,暖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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