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潋垂在身侧的衣袖很轻地颤了颤,声音依旧平静如常,“儿子上次已经同父亲讲明,这笔生意,我不会碰。” “不止这笔,周家所有同靖王爷沾边的生意,儿子都绝不会涉足其中。” 周牍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以为事到如今,我晾了你这样久,你也该长长记性。” “三月前,你察觉我同靖王有生意来往,跑来书房同我大吵一架,而后就坐船去了宣州。” “我念在你年少,尚未执掌过家中生意,便没同你多计较,只等着你自己转过弯来,晓得这其中的利害。” “现在看来,”他嘴角下撇,轻嗤一声,“依旧是一副孩子心性,担不得大任。” “如今我倒真后悔,那时将你送去你外祖家了。” “也不知从哪儿学会这样一身胆小怕事的软骨头,半点我周家人的胆识都没有。” 周潋袖中的手攥紧成拳,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外祖父经商多年,胸有韬略,素日言传身教,自然教导儿子许多。” “便是外祖父也常言,从商一道,落步须稳扎稳打,谨慎行事,断不可冒进贪利,牵涉政事,反倒落进旁人彀中。” “如今圣上初初登宝,根基不稳,靖王身为圣上嫡亲叔父,先帝托孤的股肱之臣,不思尽心辅佐幼帝,清明政事,反而弄权跋扈,又存狼子野心,暗中行此谋逆之举,实属大恶。” “与此等小人合作,岂不是自处群狼环伺之中,同与虎谋皮又有何区别?” 周牍闻言,冷笑一声,不以为意道:“我送你去读书进学,是为了以后你经手生意时能眼明心亮,不被外人所欺,哪成想倒教出你这份前怕狼后怕虎的迂腐性子来。” “你外祖父年纪大了,只晓得安稳守成,早已没了当年那份胆识与魄力。” “圣上乃先帝幼子,年纪不过同你一般大小,乳臭未干,又有什么雄才大略,能叫朝堂之上众臣服他?” “那靖王爷又是谁?圣上的亲叔叔,先帝爷一母同胞的幼弟,若论身份贵重之处,半点都不比先帝逊色。” “况且,坊间早有传闻,”周牍略略压低了声音,眼中亮光猛地一显,“当今圣上幼时曾遭匪人所劫,流落民间,礼仪教养方面,本就不如自小长于宫中的靖王爷。” “当日先帝病重,太皇太后本就有意说服先帝,传位于靖王爷。是先帝一时心慈,才未能成事。” “如今圣上根基尚浅,王爷却已立足朝堂多年。太皇太后母家势力权倾朝野,比起孙子坐皇位,多一个太后来分权,自然不如自己儿子坐皇位来得更痛快些。” 周牍侃侃而谈,神色间免不了多了几分得意,看向周潋的眼神更是带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 “父亲究竟是从何处听来这些朝堂之事,”周潋抬眼,目光复杂,“是旁敲侧击打听,还是靖王爷刻意透露?” “周家已是皇商,鼎盛至极,无论上头那个位置上坐的是谁,对周家都不会有丝毫影响。” “既然如此,父亲为何还执意要冒此风险,拿整个周家与叶家去赌?” “你懂什么!”周牍拂袖道,“真是蝼蚁眼界!” “区区商贾富贵就将你迷住了?” “你可知我近来同靖王爷来往,连他那府中的师爷,瞧着都万分体面。” “这还只是王爷近身的人,若是来日我们周家辅佐王爷得登大宝,那便是有了从龙之功。” 周牍站起身,背手走去书架旁,自负道:“待到那时周家盛况,怎可与如今同日而语?” 周潋沉默半晌,涩声道,“父亲决心既已定下,周潋再说什么都是无用。” “可有一条,”他挺直脊背,沉声道,“父亲想要从龙之功,押上周家也就罢了,叶家却是万万不能牵涉其中。” “外祖父一生坎坷孤苦,如今年老,才得几天平静日子。” “父亲所挣来的东西,外祖父自然不会惦念。可叶家是外祖父的心血,父亲断不能沾手,否则来日出了差池,又叫外祖父如何安度晚年。” 这一番话在周潋心中存了良久,徘徊再三,还是说出了口。 说到底,周家如今掌权之人仍是周牍。他身为人子,无论作何想,都无法扭转。 别无他法,只得尽力伸手,护着想要护的人,免得来日大厦倾颓,无辜之人反要遭逢池鱼之殃。 周牍闻听此言,霍地转身,疾步走去周潋身前。一双眼鹰隼一般,几乎要将人钉在原地。 周潋目光澄然,分毫不惧,竟是打定了主意,绝不后退半步。 过了不知多久,周牍轻暼去眼神,嗤笑一声,“随你。” “权当我再纵你一回。” “只是你到底是周家的少爷,姓周姓叶,你自己心里头也该清楚。” “是。”周潋垂下眼,低声道,“儿子谨记。” “那明日里,那批贡缎…” 周潋不自觉地抿了抿唇,袖中的手微微颤了颤,最后深深地低下头去。 “儿子随您一道去就是。”
第28章 青石巷 翌日一早,青骢车已于府门前停备妥当。 车夫在一旁撩着车帘,周牍先一步跨进去,隔着帘旁缝隙,朝外头站着,尚无动作的周潋扫了一眼。 后者闭了闭眼,一颗心禁不住地往下沉了沉,落脚处好似有千斤之重。 停了会儿,一直到周牍不耐烦的咳声响起,他才苦笑一声,动作机械地上了马车。 马车辘辘,一路向城东而行,转瞬就不见了踪影。 片刻之后,周府后方一扇运送柴薪的窄门被悄悄推开,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公子从内悄然而出,上了另一辆青篷小车,同向而去。 青骢车行了约有小半个时辰,才将将停下。 周潋透过车帘朝外打量,发现车辆所停之地甚为安静,似是某处酒家的后院,只是不见招牌,一时也想不出到底是何处。 车旁早早有仆役跑堂候着,殷勤地掀了车帘,将两人迎出来。 来人也不多话,径直将二人领上了三楼雅间之中,上了一壶清茶并几碟点心,便又退了出去。 直到在雅间中落座,透过窗外街景,周潋才勉强认出,此处是儋州城中最大的酒楼——四时居。 四时居向来对外头客人开放的只有底下两层,传言三楼一整层的雅间都被一位贵客常年包下,旁人从没有进去过的。 如今看来,这位贵人只怕就是靖王爷了。 似是看出周潋心中所想,周牍斟了盅茶,慢条斯理地饮了两口,“王爷自到儋州以来,便包下了此处。” “城中寻常商贾,即便是家中堆金砌银,也一样登不得这里的楼。” “如何?这难道是埋头做生意就能得来的东西?” 此室临街,凭窗可见其下繁华街景。周潋朝轩窗外扫了一眼,淡淡道,“不过用餐饭而已。” “都是四时居里的厨子,楼层不同,菜味总不至于天差地别。” 周牍见他这般油盐不进的模样,不由得心下微怒,将茶杯墩去桌上,重重一声响,“顽固不化。” “且把你这幅性子收一收,一会儿叫王爷进来看见,像什么话。” “没得还叫人以为我周家家教有缺,教出的子弟都这般不识礼数。” 话音刚落,雅室外突然传来动静。一人身着锦袍玉冠,大步踏进室内,朗声笑道,“周翁果真治家严明,出门在外都不忘殷勤教诲。” “王爷,”周牍忙站起身,行过礼,堆出满脸的笑来,“是小人一时不察,失了礼数,倒叫王爷看了笑话。” “周翁说哪里话,”靖王爷微微笑着,摆了摆手,又朝向一旁的周潋道,“这位,想来就是周世侄吧?” “果真是品貌端仪,丰神俊朗,周翁实乃教子有方。” “王爷谬赞,小儿哪里敢当,”周牍面上微带喜色,忙又道,“他也不过是读过两年书,肚子里装了些许墨水,哪里能同王爷这般相提并论。” 两人寒暄几个来回,周潋只立在一旁静静听,并不答话,神色间也不见殷勤奉承,倒引得靖王高看了他几眼,只当这人是个性子沉稳的。 真要做起事来,比起周牍那般喜怒形于色的人物,反倒是这般的更指靠得住。 众人落座后,用不着多余吩咐,片刻后,各色菜品就流水价般送了上来,鲍翅参肚,琳琅满目,足以见一席之豪。 靖王颇沉得住气,食间并未涉及生意一块,只拣些趣事逸闻来讲,亲和态度里只掺了两三分骄矜,对周牍二人也算得上是客气。 饭毕,仆从撤去残碟,又上了消食茶并各色蜜饯细点来。 周潋往四时居来过几回,却还未点过它家的蜜饯碟子。瞧着模样精致,拈了一颗尝了,倒也别有一番风味,不由得便想到寒汀阁里头的那位嗜蜜饯如命的。 谢执素爱此物,待会儿或可带些回去,也叫她尝一尝。 也不知她喜不喜欢?见了可会开心? 桌子另一侧,周牍用过了茶,端坐着,低声朝靖王恭敬道,“王爷先前吩咐过的那一批贡缎,小人已经存去了老地方。” “手札已经交由王府中管家,您自管派人去取就是,那里头的人都是明白的。” 靖王呷了口茶,微微一笑,慢条斯理道,“周翁办事,本王向来是放心的。” “可这贡缎到底经手人多,保不齐手底下人各存心思,嘴严与否,那可就说不准了。” “王爷放心,”周牍忙道,“小人先前派去的人都是身家清白的,身契都在庄子里押着。若无小人吩咐,他们断不敢多说半个字的。” 靖王也不应他,一双眼斜睨过去,半晌,才似笑非笑道,“那是自然。” “贡缎一事,本王是打定了尽数托付周翁的。那上贡名册本王是已经打点过的,周翁可莫要叫本王失望才好。” “是是,”周牍额上微微见汗,陪笑道,“这贡缎说到底是御上之物,截留哪是轻易为之的。小人自然,自然是千万小心的。” 靖王瞧见他的模样,面上不屑一闪而过,端了茶盏,不以为意道,“周翁大可不必这般战战兢兢。” “上贡之物不过也是走个名头。这数万匹贡缎,难不成圣上就真都留着,自己个儿穿用了?” “即便是收进库里,也是打赏上下,搁着霉了只怕也用不尽。” “况且一年节下,下头供上来的东西有多少,扬州的云缎,苏杭的绣绸,圣上又能记得几何?” “不过是少了这么一批,谁肯费这个心思来查,白耗了问话的工夫。” “末了若是再查不出,圣上发问下来,岂不是自讨苦吃?” “所以啊,”靖王擎着盖子,略撇了撇浮沫,眉梢微挑,“周翁大可将心放回肚子里。”
83 首页 上一页 15 16 17 18 19 20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