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尖上馥郁的酸甜化开,谢执靠在车厢壁上,微微眯了眯眼。 昏暗光线里,一旁的周潋突然开了口,“阿执今日,怎么想起出府了?” 他的语气随意,仿佛真是不经意间想起的小事,顺口一提,再无旁意。 谢执拈着蜜饯的手指在半途中略停了停,随即不动声色地继续送进口中。 待一颗蜜饯将将吃完,他抬起眼,看向周潋,忽而展颜一笑,“少爷方才不是说过了?” “我忧心少爷出来另会佳人,这才一路跟来。” “若早知少爷这般洁身自好,自不必有此举了。” “竟是如此?”周潋神色如常,随即又笑道,“阿执这般挂心于我么?” “府中墙高,四时居路远,阿执出来时可还方便?” “原是不便的,”谢执拈了枚霜降金橘,在指间滴溜溜转过一圈,眉尖轻挑,“不过想着少爷在外头,倒也没什么了。” 车一路行至府中侧门处,稳稳停住,车厢内的二人却并未起身动作。 一方狭窄天地里,周潋垂在身侧的手攥紧了些许,几次想要开口,话到了齿边,又硬生生地咽回去。 车夫候在车外,见内里并无动静,停了片刻,忍不住开口,轻声试探着问,“少爷?” “无事!”周潋闭了闭眼,沉声道,“你且去一旁候着,稍待片刻。” 车外重归静寂,门头上高挑的灯笼透过车帘缝隙映进来,落在谢执眼中,瑟瑟的,像是月下一湾冷泉。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这般无话的时候,却从未像此次一样,叫周潋生出浓重的惶惑与不安来。 车内静了许久,周潋垂着眼,自嘲般地提了提唇角,正要开口,指尖却碰到一样微凉的物事。 是谢执递给他的海棠果子。 今日席间上了一碟子,色泽红绯,酸甜生津,这人格外喜欢,几乎将一盘都吃了干净。 没想到,竟留下了这么一粒。 團Ζī 谢执朝前又送了送,直接将海棠果子搁在了周潋掌心里。 “甜的。”他收回手指,指尖很轻地捻了捻,“不骗少爷。” 周潋的目光落在那一颗圆润饱满的海棠果子上,不知过了多久,低低地叹了声气,抬头看向谢执。 “下一回,要同我讲。” “你知道的,”他的唇角微微向上提,眼底带一点无可奈何的温柔,“我总拗不过你。” “什么都讲吗?”谢执屈起手指,在月白衣裾上很轻地蹭了蹭,停了片刻,才又道,“少爷肯听?” 周潋起身,替他将车帘微微掀起,半侧过头来,很难得,简直有些逾矩般地,在他的指尖轻轻点了点。 “不会不肯的。”
第32章 小狐狸 寒汀阁里的灯烛还亮着,谢执踏进门槛时,正瞧见阿拂站在门廊口那一盏风灯下,家雀儿似的来回踱着。 谢执看得有趣,脚步声着意落得重了些,引她瞧过来,“怎么不进屋去?” “再等会儿,廊下的蚂蚁都该被你踩完了。” “姑娘!”阿拂瞧见他,如蒙大赦一般,抚着胸舒了口气,“老天保佑,您可算是回来了。” “再见不着您,阿拂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回去可就剩负荆请罪了。” “半晌而已,”谢执进了屋内,随手将手中包裹搁去桌上,摸了个白瓷盒子掷给她,“怎么就吓成这样?” “您还说呢,”阿拂随手接了,也顾不上瞧,只忧心忡忡道,“午前您就出去了,半日都不见踪影。” “我心里悔得什么似的。” “那位身边素来带着暗卫的,咱们在儋州带的人手统共就那么几个,您要真陷在那儿了……阿拂想都不敢想。” 猫听见屋里头的动静,一路小跑着哒哒过来,径直溜去谢执脚边,尾巴圈成圈儿蹭着,爱娇得很。 谢执俯身把它抱到怀里,伸手在橘色的耳尖上揉了揉,漫不经心道,“这不是回来了?” “外头的人手跟了那么多回,都相安无事。总不见得我就这般没用。” 他说着,又抬起头,朝方才掷给阿拂的盒子扬了扬下巴,“城里采芳斋新出的胭脂香膏。” “想着你喜欢,顺路替你带一盒。” “当补你今日担惊受怕了。” 谢执偷溜出府,寒汀阁里却不能空着。先前二人商议之下,只得由阿拂扮作谢执的模样,假作染恙,在楼上躺了半日。 阿拂谢过,又低声问道,“所以,姑娘今日可有什么发现?” “那姓周的老头是去见靖王了吗?” “不错,”谢执将猫放去榻上,自顾自去屏风后换下了外衫,淡淡道,“靖王机警得很。” “并不肯在自家宅子里头见人,大约是想着避人耳目,就定在了城里头的四时居。” “我在隔壁房间里偷听了半日,才要走时,反倒被他屋子外头的侍卫察觉了。” “那可要紧?”阿拂骤然一惊,心下虽知谢执眼下能站在寒汀阁中,必然是脱身了的,却依旧忍不住悬心道,“公子同他们动手了?” 谢执摇了摇头,“儋州到底不比京城,他大约也心有懈怠,对周牍不曾提防,是以今日并未带太多精锐人手。” “我同他们周旋片刻,寻着机会就脱身了。” “不过,”他顿了顿,冷笑一声,淡淡道,“经这一遭,往后他对周家会不会起疑心,可就难说了。” “可怜周牍痴心妄想,还妄想着拿周家家产铺出一条登天梯来。” “真该叫他多读几篇书,也好知道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 谢执说着,顺带将今日自四时居三楼听来的对话同阿拂讲了个大概。 “贡缎?”阿拂惊道,“这样的主意都敢打,靖王是穷疯了么?” “每年间的各地奉饷他还嫌不够吗?算盘还能打到内廷国库上去?” “谁会嫌银子烧手?”谢执从桌上那堆包袱里拣了罐糖渍杨梅,往口中丢了一颗,“造反也要钱。” “甲胄,粮饷,样样都缺不得。” “都是掉脑袋的事儿,若无富贵在前头等着,吃不饱穿不暖,谁肯跟着他去送死。” “那公子预备如何呢?”阿拂忧心忡忡道,“这到底只是一席话,没见着真凭实据。” “就算寻上门去,靖王也未必肯认。” “他们话里话外,连那批贡缎的去处也不曾透露过,实在麻烦。” “透露了也无用,”谢执倚在案前,随手松了发髻,“这一回打草惊蛇,依着靖王的性子,定然要将贡缎转移去更安全的所在。” “即便我们去搜,怕也搜不出什么。” “那岂不是白费了工夫?”阿拂忧虑道,“况且经了这回,靖王心生警惕,还肯再拿这批贡缎做文章吗?” “他舍不得丢开手的,”谢执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没了这批贡缎,这一批银子还不知在何处呢?” “便是他等得,他手底下的人也等不得。” “夜长梦多,他不敢拖得太久。” “叫他们继续盯着周牍的动作,多留些心。这人不是能沉得住气的,要不了多久,总会露出马脚来。” “是。”阿拂应下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那周少爷那边还要查吗?” “还有那个周牍的外室,他们似乎寻出了点眉目,可还要继续?” 谢执顿了一瞬,片刻后,垂下眼道,“查。” “今日席间,我瞧周潋对靖王的态度十分微妙,不像是同周牍一条心的。” 阿拂撇了撇嘴,“他那傻子爹猪油蒙了心,才想拖着一家子去送死。” “他愿意,旁人可不见得愿意。呆子少爷好歹是读过书的,这点只怕要比那老头子拎得清。” “你看得倒准,”谢执抬了抬眼,嘴角微挑,“如此最好,即便来日里他不肯出手帮我们,总也不见得坏事。” “应付周牍同靖王够麻烦了,若再多一个,这活儿可真干不下去了。” 阿拂眨了眨眼,忽而促狭道,“公子若真想叫周少爷出手相助,那还不简单?” “左右他现在一颗心全都扑在公子身上,公子略施点儿那什么美人计,他焉有不应允的道理?” “况且公子是拉他出火坑,行的是善举。来日他真明白过来,只怕感激公子都来不及呢。” 谢执捏了枚杏仁掷她,“一日日就只有这些鬼点子。” “有这工夫不如去做份点心吃。” “哪里还用得着阿拂做,”阿拂伶俐地躲过去,指着桌上的什锦包袱笑道,“公子自己就带回来了。” “枉我后半晌担心得什么似的,这会儿可算想明白了。” “公子定是同周少爷闲逛去了,这才玩得连回来的时辰都忘了。” 她轻‘啧’了一声,打趣谢执道,“公子还说旁人贪玩呢。” “自己还不是一样。说着溜出府去查靖王,看看这一堆,”她拿指尖点点桌上包袱里的蜜饯点心,挑了挑眉道,“阿拂竟不知,这靖王出去谈事,还有闲心逛点心铺子。” 谢执抱了猫窝在榻上,低着头,也不应她,停了会儿,才淡淡道,“有人付账的便宜,作什么不占一回?” “左右周家这些家业往后也留不住,与其全落到靖王手上,不如旁人先花些的好。” “公子总归都是有理的,旁人哪里说的过。”阿拂吐了吐舌,上前去将一干吃食包袱都收拾整理好,堆进了攒盒里。 “说起来,今日那呆子少爷可曾察觉出什么?”阿拂想到此处,微微皱眉,“公子同他一道那样久,可别露了什么马脚才好。” 察觉了吗? 谢执回想起车厢里周潋的语气表现,眼睛微微眯起,同从前猫窝在芭蕉底下使坏的神情倒是有几分相似。 那人又不是真傻的,自然能察觉出不妥来。 青石巷里,那侍卫出现时,他躲去周潋身后的举止未尝没有几分试探的意思。 明明有别法可选,他却偏想试试,试试这人对靖王的真正态度,试试这人肯做到怎样的地步。 或许,还想试一试,眼前这一颗真心,究竟有几分重。 “公子?”阿拂察觉到他出神,轻声唤道。 “他那处暂时还好,”谢执侧了侧身,眉尖轻挑,“暂时还出不了什么岔子。” “方才说的事情交代人查下去。另外,尽量多拨些人手来,早点查出那批贡缎的下落。” “查出后,也切记不可打草惊蛇。” “那些凭证账册还藏在周府之中,一日寻不出来,靖王谋逆的罪名就一日不能盖棺定论。” 阿拂应着,免不了又叹了口气,“也不知要查多久才有个消息。” “原还想着,今年能回老宅子里过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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