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获是有的,但除此之外,我仍然什么也想不起来。 云堡底蕴深厚,应该还藏有许多各家剑谱,我有心向云毓再多借几本看看。然而每当面对他清幽漂亮的眼睛,欣然愉悦的神情,就莫名地开不了口。不管向哪一处门派世家借阅剑谱都属于逾矩的不情之请,云毓没有主动表示的话,我贸然提起只会令彼此尴尬。 而且,倘若云毓真的不希望我找回记忆,即使勉强应允了,我多半也无法见到那些与过往来历相关的部分。 十一月十九 晴 自从来到云宝,云毓给我的待遇十分好,住处几乎与他自己的一样宽敞舒适,如果说区别,就是云毓的居所多一座代课前厅,应是方便招待亲友,或者让亲信下属进来回话。 云毓那边我之去过两次,今晚之所以会前去踏访,完全是临时起意,看到夜晚月色皎皎,又想起云毓昨天提到手边有两本山水游记,里面各地风土人情描述得十分生动,一时兴起前去借书。 才踏进门,就发现苏管事居然也在,与云毓一道坐在前厅的炭炉边,桌上摆着酒壶和两只琉璃盏,正在浅酌相谈。炭火的光焰渲染出别样温暖,许是饮酒的关系,云毓无暇剔透的脸上有着微微的红晕,连苏凌雪的神情也不若平日里严肃,显得柔和不少。 听到脚步声,两人回过头来,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怔。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个冒失的不速之客,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尽管云毓立即起身招呼,苏聆雪的神情在短暂的意外之后也恢复了平静,甚至温和地朝我点了点头,我仍然为自己的心血来潮感到后悔。如果马上转身告辞,场面只会更加尴尬,我唯有坐下来,一同小酌两杯。 此刻回想,当时的违和感并不是我的错觉,虽然云毓努力表现得自然,苏管事神情平和,淡淡地随口说些见闻逸事,间或夹杂一两件堡中事务,我也尽量地倾听、交谈,但适才那种放松闲适的氛围已经不复存在,多少有些冷场,半个时辰后也就散了。 总觉得,云毓同时面对我和苏管事时,有种下意识的紧张,而苏凌雪也似乎意兴阑珊,若不是还能靠酒意缓和不自在,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如坐针毡。他二人之间似乎存在着一些我不清楚也弄不懂的关联,但为什么,感觉自己像是也牵涉在内?这种奇异的状态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一月廿一 雾转多云 今天有些冲动了。 也是不凑巧,云毓下午来邀我外出散心时,我正习惯性地展开自己那一幅画作,希望能思索出一点端倪。 看到画的一刻,云毓唇边浅浅的微笑忽然凝注了,他注释着宣纸上的青黛山水,竹林小婷,好一会儿才问道:“这幅画是……?” “随手之作,可入得了云公子的眼?”我心里一动,笑着说道,“前些日子偶然梦到一些南国景致,也不知那边山水是否当真如此,贤弟可曾到过江南?” 云毓垂下眼睛,密密的长睫遮住视线,淡淡答道,“小时候曾经去过,只是相隔太久,已经记不清楚。大哥好笔法,江南风物,原是及灵秀的。” 他在掩饰情绪,极力表现得若无其事,还试图将注意力转到别处。 按照我与他之间的相处方式,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通常会尽量云淡风轻地转开话题,让云毓不至于为难。我一向是温和有礼的,不止是由于目前受人照拂的处境,也因为云毓的为人性格并没有什么不好。他也许拙于言词、偏于清冷孤僻,但带人却十分真诚,我对他甚至是有些亲近和喜欢的。 但当时不知什么缘故,我没有就此打住,而是继续试探:“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有时觉得,虽然想不起过去的事,但那些记忆可能并没消失,会出现在梦里也说不定。” 所以才会竭力将虚幻的影像留诸笔端,若是能多收集、拼凑一些碎片,或许慢慢地会取得进展。不是不相信醒来后听到的一切,然而我的生活习惯、饮食口味,包括对冬日严寒的畏惧,却在在表明了自己并不适应北地水土。我总该有属于自己的生身之地,会不会就在江南? 我尽可能表达得委婉迂回一些,但每一句阐述或询问,都点名了心中的疑惑。内心深处,我明白这样说话非常不理智,冒着风险,如果云毓认为我不知好歹,或者生气发怒呢?再如果,我失忆的原因另有隐情的话,甚至可能招致祸患,在遗世孤立的苍山云堡,我根本没有能力应对。 但我仍然没能忍住,大大小小的疑团积在心里,滋味委实不好受。或许我已经对于行走在迷雾中感到疲惫,云毓为什么不愿帮我?而是袖手旁观,任由我一筹莫展地苦苦彳亍,坦然相告就那么难?即使他不肯说,我也希望能明明白白地面对,而非两个人都一味地躲闪逃避,不敢触及关键。 云毓的脸色随着我的话语渐渐苍白,他轻声问道,“白大哥,你不喜欢云堡吗?还是我什么地方做的不好,让你觉得不开心?” 他的神情很难过,我心里也不好受,但是话已经说道这里,多日来的彷徨憋闷一涌而出,我听见自己说道:“云堡是很好,堡主待我更是亲厚,然而不知道自己是谁,总是心中难安。倘若家里有人在等我回去,岂不是要望眼欲穿?” 直到现在,云毓脸上退去血色的样子仍历历在目。他咬紧下唇,目光掠过桌上摊开的画纸,停留在亭中隐绰的少女身影上。眼睛里有痛苦伤心,也有挣扎和迷惘。 有一瞬间,我几乎想将方才说出的话都收回去,或是用几句安慰或玩笑将眼下的场面带过去。但我还是忍住了,等待着他的反应。 云毓终归没有给我答案,默然片刻之后,他只是说,“白大哥,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你心情开朗些,但我真的无法说出更多……我没有办法。” 我们没能外出散心,云毓很快离开了,背影近乎仓皇。 心里很乱,沮丧里掺杂着丝丝后悔。我伤害了云毓。一个一无所有、忘记一切的人,却能伤害到云堡的堡主,这不是很荒谬么?也许在开口前,早已隐隐有了预感,云毓很在意我的感受,即使我言语失当,或是冒失逾矩一些,他也会融让,不至于带来多严重的后果。 十一月廿二 多云转晴 昨晚严重失眠,晨起时,碧烟和绯叶说我眼睛下面多了两块乌青。她们知道我昨天与堡主起了争执,又不明就里,进出间笑容明显少了,很担忧的样子。 我一时也无从解释,简单地用过早饭,起身前往通霄楼,不是去见云毓,而是叨扰老总管。 “白公子,你的意思是,想找些事做?”陈老总管听完来意,很有几分诧异。 我点了点头,“在下蒙堡主错爱,才有了栖身之所,但一直坐着吃闲饭也非长久之计,故此想拜托您在堡中安排个活计,做什么都好,总是尽己所能出一份力。” 经过一夜辗转反侧,我已经想通了。云毓纵然有所隐瞒,但他确实在我走投无路之际收留了我,真心相待。既然他不愿说,代表其中另有情由或苦衷,我继续追根究底只会徒增彼此的困扰。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与其终日闲在房中无所事事、胡思乱想,倒不如接受苏管事的建议,顺势而为,暂且在云堡安身立命,感受身边的人与事,直到有能力也有条件做出下一步决定。 看得出尘老总管对我的想法还是赞成的,爽快地答应下来,他说我仍需注意身体,如果担任侍卫,就得冒着冷风长时间巡视值守,做账房又需从头学打算盘记账,沉吟片刻,命人请来一位郑管事,要我帮着管理堡中的仓廪物资,。 郑管事四十多岁,身材敦实,说话慢条斯理但言之有物,是个很实干的人。堡中这几日正在清点粮米和布匹,我跟着他熟悉情况,不觉间就忙到了天色擦黑。 云毓应该已听说我提出做事的消息了,明日抽个时间去找他,希望昨天的不愉快可以过去。 天气真的很冷,相信带到春暖花开、苍山披上新绿,我该能做到心有定见,想好何去何从了。 白青州的云堡日记(七) 十一月廿六 晴 连着忙了几天,刚刚将仓房里的粮食核对完毕,稻米、麦子、高粱等主梁加起来一万三千多石,仓廪相当丰足。但听郑管事说,堡里已经决定等来年三月,幽云地带的冬小麦下来,还要臀肌一批口粮,秋天时才为此加盖了仓房。 我起初有些不解,这许多米麦吃不完岂不是要变成陈粮?但想到云堡操练人丁、翻修玄桥等种种举措,又觉得其实合乎情理。 郑管事说,近两年北境边关很不太平,当今皇帝初即位时数度大捷,好容易消停了几年,但北辽抢掠成性,元气恢复后又卷土重来。 所以诸多安排都是在未雨绸缪,万一韶安那边战事不利,毗邻苍山的昭关城池也会压力沉重。郑管事和几个账房先生你一言我一语地告诉我,包括小镇在内,山脚下方圆百余里的村庄历来在战乱中受到云宝庇护,如果情势紧迫,村民都会躲进山里。如此一来,当然不能指望单纯靠山吃山,物资储备多多益善。 也不知什么缘故,听到这些抗御外虏,金戈铁马的话题,我就觉得心底隐隐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恨不能也上战场冲锋陷阵。 盘点完粮食,接下来就是布料、衣被、药材、兵器、马匹……都要对照册子清点核对,事情堆积如山,,但我却觉得十分充实,连饭量都增加了。想来人都是需要做事的,接受了这么久的款待,如今能为云宝出一份力,心里坦然踏实了不少。 我主动找过云毓,昨晚他也在下工后来看我,两人都尽量回避曾经的冲突尴尬。云毓显然乐于见到我给郑管事当助手,还高兴地说白大哥看上去精神抖擞,人也变得开朗,但他的话仍然比从前少了,面对我的时候,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局促,我那天的逼问毕竟对他产生了影响。 云毓其实是相当敏感而且容易不安的性格,他也远没有到能够人情练达的年龄,现在的我,只能尽量当好他的大哥,将所有的困扰交给时间了。 十一月廿九 小雪 今天中午,与证管事等人一起用饭的时候,听说了一个消息:堡主好像与苏管事起了争执,闹得很不愉快。 据说是昨天上午的事,负责巡防的护卫首领云沧桥欲求见堡主,不想却在书房外听到云毓在斥责苏管事,声音激动又烦躁,连厚厚的门扇都不能完全隔绝,又依稀传出器皿摔在地上的破碎声。苏管事的反应较为冷静,从头到尾都不曾提高音调,只间或低低地回应一两句,但是离开时脸色极其不好,不只是云沧桥,在附近值守的护卫们都瞧见了。 我非常吃惊,虽然只亲眼见过几次他们两人相处,但可以确定,云毓对苏凌雪是相当尊重并且在意的,甚至不自觉的有几分依赖。而且,尽管苏管事待人接物偏于严肃冷淡,才干却是毋庸置疑,会有什么分歧使得云毓如此不给他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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