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十 小雪 许是目睹了云毓苦恼的样子,我决定再去探望一下苏管事,昨天下工较晚,今天特地提前了一个时辰抽身。 苏聆雪的小院仍然安静无声,上次那个名叫鸢萝的侍女来应门,向我福了一福,转身进去通报,我总算没有再吃闭门羹,而是被礼数周到地让了进去。 堂屋里炭盆烧得很足,迈进门槛时,一阵暖意扑面而来,还有比上次更浓郁的药气。苏管事并不像我以为的那样卧床休息,而是披了一件外衣,正在书案前写字,听到脚步声也没有抬头。 我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下,将带来的东西搁在小几上,看着他专心致志地落笔,才注意到原来不是在写字,宣纸上的线条弯弯绕绕,还标注着不少字样,是地形图?舆图? 没等我看清,他已经放下笔,神色平静地回转过身,“白公子怎么来了?” “听说苏管事抱恙,就想着来问候一声。”我连忙笑着说道,“不知现在可好些了?” “不过是小病,偶感风寒而已,也没什么好不好的。”他微微一笑,随即抑止不住地咳了几声。 我此时才发觉,他的气色委实说不上好,比起上一次见面时又憔悴了几分,尽管在微笑,眉宇间却藏着一丝沉郁。 看得出,不光是云毓焦躁烦恼,他受到的影响也很大,甚至可能更严重,云毓至少没有病倒。 我不期然地想起了在堡主书房里见到的那一叠纸笺,密密的一行行迎头小凯。是花费了多少心神气力写成的方略,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被撕成碎片? 侍女送上清查,我忍不住说道,“苏先生可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陈老总管、“正管事他们都很记挂你的病情,还有,堡主也是一样。” “是么。”听到后半句,苏凌雪秀逸的眉毛微扬,“白公子言重了,不知你从何得知堡主的想法,又是出于何种立场好严劝慰? 他问得尖锐,我顿时有些窘,与他相比,我在云堡的资历浅得不值一提,一张口却好像与上下人等多亲近一般,似乎确实不太合适。 “在下本不该交浅言深,”我只好轻咳了一声,“但我敬重苏兄见识超卓,非池中之物;又见你与堡主情谊匪浅,闹得各自伤神又是何苦?” “你觉得我们交情好?”他看着我,目中突然现出一丝黯然,淡淡问道,“那你可知道,我与云毓是如何相识?我又为何会长流在这苍山云堡?” 我怔了一下,这个,还真不清楚,云毓也从未向我提起过。 苏凌雪面上复杂的情绪一闪而逝,他像是自嘲地笑了笑:“白大公子,你品性端方,是个不错的人,可惜,你唤我一声苏兄,我却有些对你不住。” 我更加迷惑,苏管事与我之间少有交集,怎能谈得上对不住三字,还是说,他仍然不愿与云毓和好,觉得辜负了我的好意? 思忖间,他却指了指小几上的物品:“你带了酒来?” 我应声到,“是楚江春。”因为想着探病不宜空手,我特地从仓房花银子弄到了一支山参、两包茶叶,一斤陈皮以及一小坛楚江春,凑成四色礼品。 苏凌雪于是吩咐侍女去取酒杯,再准备几碟小菜,他对我说,“不管怎样,你登门来看我,苏某很是承情。” 告辞的时候已过了酉时,我和苏管事没有继续先前的话题,他向我问起打理仓房是否顺利,又随意谈起经手过的云堡事务,我心里虽然存着疑问,但因为他显然不希望多提云毓,也唯有管住自己的好奇心。两人多数时候都在安静地对酌,间或说几句话,一小坛酒也就见底了。 十年陈的楚江春醇厚绵柔,颇有后劲,我喝下的分量又比苏聆雪多一辈,回到住处时仍觉得酒意熏然,又不至于醉倒。 苏管事属于那种接触越多,越会让人感觉胸怀锦绣、深不可测的人,云堡内外庞杂的情况由他信口道来,无不清楚分明,即使随意指点,每一句也都能切中关窍。只是看他时时低咳,总觉得病情不像表现出得那般轻描淡写。 写到这里,临别时他对我说的话又浮现在脑海。他似是带着一丝醉意,说道,“白公子,你也无需为旁人操心,只消做好自己的事,总有一日,所有的疑问都会水落石出的。” 白清洲的云堡日记(九) 十二月十五 大雪 一早醒来,窗外飞雪似鹅毛,侍女们说,每年这个时节雪下的最大,也是苍山最冷的日子。 由于大雪和寒冷,今天歇工。地龙烧的暖轰轰的,水气凝在窗上结成了精巧的冰花。我才想到,不知不觉,来到云堡已经一个半月了。 碧烟说,按照堡中的规矩,再过几天,不是特别紧要迫切的事务都会停下,上上下下准备过年。 过年,我有些恍惚,我就要在这宛如世外的北地过年了,去年这时我在哪里,明年此时又将在何处? 因为闲来无事,我摊开纸笔,画了一幅青碧山水。 下午云毓过来小做,我用雪水煮茶招待,一起信口谈些堡中的大事小情,书卷中看到的趣闻轶事,消磨时光,但谁都没有提到苏管事。 我知道,他们仍然在冷战,彼此堵着气,也不知何时才会结束。听说苏凌雪的病仍然没有好全,因此进来很少出门,好在堡里的人一直多有前去看望,陈老总管也十分照顾,要大夫隔一两日就去探脉,一应用度从不缺少。 我想再打听苏管事来到云堡的具体原因,但是和早前一样,周围的人要么说不清楚,要么语焉不详,大致是苏聆雪当初右腿重伤,被堡主带回收留,此外没有新的讯息,我也指的作罢。 十二月廿一 晴转多云 好几天没写日记,往回翻一下。这半个月没记几次,或许冬日慢慢,三餐一眠,每天的日子都过得差不多,我也渐渐变得懈怠。 其实琐碎的情况还是有一些的,自进入腊月,陆陆续续地,苍山下的村落、幽云一代的商铺、庄子都派人上山送年货,拜见堡主,还有一些武林同道拜访,但接待这些人主要是陈老总管的事。或许是天性喜静,也或许是年岁还轻,除了幽州云氏本家的亲族,云毓很少亲自出面相见。我也从周围的议论里间接地感受到云堡作为坐镇一方的武林一脉,所受到的尊崇,这是数百年来历代堡主积累下的名望与地位,而所有的传承、责任终归要着落在云毓身上。 今天郑管事从陈老总管处回来,宣布清仓盘点告一段落,除了供应堡内一应所需,其他活计暂时封存,等过了来年正月十五再说。要过年了,在场的人都欢呼起来。 我也高兴,但只是顺应安排、按部就班地高兴,似乎缺少发自内心的兴奋与欣喜。没有可以团聚的家人,也用不着张罗年货,我在热闹雀跃的氛围里感到了一丝失落,也许我需要的不是空暇,而是忙碌。 近几天下午或晚上,云毓常常来找我,有时只坐上片刻,有时待一两个时辰。我觉得自从与苏凌雪发生争执之后,他的情绪一直不大稳定,尽管竭力不愿流露于外,但仍然时而焦躁,时而气恼,更多的时候则是状态低落地沉默。既要宽慰他,又得小心避开与苏管事有关的话题,可真不容易。 我多少感到困惑,两个人这样僵持,既不像堡主与下属,也不似一般朋友之间闹矛盾,倒像是、像是……一时不好形容。但另一方面,我发现自己渐渐放弃了劝说的努力,反正也是徒劳无功,也或许,云毓的迷茫苦恼、他不断从我身上寻求宽慰的做法,会带来一些莫名的安定感。现在的我就如无根的浮萍,断了线的风筝,总想抓住一些关联与牵系,让自己有所凭依,也就不由自主地需要着云毓对我的依赖。 十二月廿八 晴 自腊月二十三起,年节的气氛越来越浓郁了。扫尘、祭灶,贴年画,碧烟和绯叶剪了许多新巧别致的窗花,又拉着我写春联。 我之前以为停工就等于休息的想法实在是大谬,虽说暂时不用盘点库房,但是要发放年礼,筹备年夜饭和祭祀,要给阖堡上下添置新衣,仓房、账房、厨房,还有管针线的一般侍女仆妇照样忙的团团转。 我头脑中有时会出现细微的违和感,就像祭灶时看着侍女们端来的豆沙糯米糕,就会不期然地认为它们应该做成令一种形状,再叠成四五层的塔状,才是祭灶糖糕应有的样式;见到心张贴的年画,又觉得上面的胖娃娃不够胖,身上的大红袄、脚上的虎头鞋色彩也不够鲜艳,……但类似的念头每每一闪而过,快得来不及抓住,也无法确定是不是我想多了、太挑剔。 白天热闹,到了夜里,我却连着做了几晚的梦,梦见青山绿水,细雨蒙蒙,铺着石板的窄巷延伸到河畔,还有白墙灰瓦的房屋,甚至有一次,我又在梦里见到了那个隐约娉婷的少女身影,她手中打着一把油纸伞,立在如烟的雨雾里,遥遥地向我凝望。 醒来虽然惆怅,但我想自己已经习惯了,梦毕竟只是梦。 绯叶悄悄告诉我:“管针线的芸姊姊说了,今年给堡主缝制的新衣是绛红色的,姐妹们都好生期待呢。” 我才得知,原来只有每年除夕和初一,云毓会换下白衣,穿上比较鲜亮的浮色,也是为了让阖堡来年的运势有一个好兆头。绯叶掰着指头数:“去年是烟紫色,前年是湖绿色,大前年是银蓝色,难得堡主答应穿红,从前说什么也不肯呢!” 我想象了一下云毓着红衣的样子,突然也期待起来。除夕大年夜,可就是后天了啊。 天宜十一年 正月初一 雪后初晴 天宜十年的最后几个时辰,或者说年三十的夜晚,是在一顿丰盛的年夜饭、噼啪不断的鞭炮声,以及众人的觥筹谈笑里度过的。 相比当初云毓为我举办的接风宴,这顿年夜宴更加隆重,除了云堡有些地位的护卫和管事们悉数到齐,派驻在外地分管事务的几位重要下属也回来了。 云毓真的换上了绛红长衣,袖口和衣摆上以同色丝线刺绣着精致的刘云纹样,当他举步走近宴客厅时,盈满笑语喧哗的偌大厅堂霎时鸦雀无声,煌煌灯烛映着他的倾世容貌,愈发显得丰瞻华彩,不可方物。即使近来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云毓,我仍然看的发呆,脑中依稀浮现碧烟还是绯叶说过的一句话:“云堡很好啊,……若是其他地方,难道还能见到比我们堡主更漂亮的人?” 众人目眩神摇,云毓却像没感觉一样,环视四下,本来还比较愉悦的神色忽而晴转多云:“苏管事呢?年节夜宴,他怎么不来?” 寂静持续着,大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这也难怪,堡主近来在和苏管事闹别扭,互不理睬,此事已是众所周知,谁能想到云毓第一句话就问起人家? 陈老总管干咳了一声,“堡主,苏管事说身体不适,怕影响了大伙儿的兴致,今晚就不出席了。”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须,“这孩子也真是。要不然,老朽还是派人去请他过来吧,独自带着怪冷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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