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营的王帐里引了海子的水,烧的滚烫,氤氲着浓郁的热气。 沈玥推开门,便停了脚步,顿在外头。 萧亦然径直走进去,上手拆开腰带,墨色外袍滑落,露出一段修长的脊背。 隔着朦胧的雾。 似乎又清减了些。 背部薄的紧,绷着的线条微微起伏,如墨的长发飘扬落下,挡住了横竖错乱的伤疤。 沈玥喉结滚动,咽了下口水。 这可真是……比射箭还要命的事。 他手脚僵硬地掉进水里,整个人皮肤烫的发红。 萧亦然眼疾手快地一把将人拉起来,在他脑袋上罩了块浸了凉水的帕子。 沈玥窝在角落里,头也不敢抬,仔细着腕子上不能沾水的红绳,举着右手一个人垂着头闷闷地憋了许久,方才没头没尾地冒出句话:“仲父……你有过失手的时候吗?” “很多次。”萧亦然平静地说。 沈玥诧异地抬起眼睛看他。 隔着水雾和热气,萧亦然居然莫名地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意思——感情在小皇帝这儿,他还真是什么战无不胜,无所不能的家国栋梁。 “臣并不聪慧,天赋也是平平,习武力气不够,背书也要记很多次。那些陛下看过一遍就能背诵的策论,臣在幼时要抄写很多次,背诵整夜,才勉强可以记住。每次教习先生考试,我都是最差的一个,要被罚站到走廊里去听书。” 萧亦然坦诚地对上沈玥吃惊的眼神。 “萧家一门三将,父亲在我这个年纪,杀进了金帐王庭。大哥十四岁初次带兵,便火烧鞑挞连营四十里。而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做到在战场上扛好我的旗子,更遑论能望其项背。所以陛下问我是否有过失手的时候,很多次。多到犹如繁星,根本数不清。” 沈玥从未听他讲过这些,他有些慌乱地收回视线,落回到水里。 沉默了片刻,沈玥犹豫地开口道:“仲父……这么说是不妥当,可朕从未有过未竟之事。那些常人眼中看起来很困难,很复杂的事情,朕轻而易举便可以做到。” “臣知道。” 萧亦然知道他还在介意箭术的事,复又说道:“不能两全时,无可奈何事,的确难捱。陛下可以不必受这种苦,这样很好。” 沈玥轻轻摇摇头,缩进水里。 “沧云关城破的时候,我跟着袁小将军躲在一处小院里,我们俩趴在院墙上,看到一个小姑娘,腿受了伤,跑不快,后面的鞑子马上就要追上她了,手边是仲父留给我防身的弓箭。” “他们离我很近,我又在暗处,居高临下,鞑子没有丝毫防备,我自幼时师傅便带着我在校场射过很多次靶。我没有任何……救不下她的理由。” 沈玥从水里抬起头,整个人湿漉漉地像个落水的小狗,眼睛里弥散着化不开的浓雾。 “仲父,我失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皇帝追妻手册之——被雨淋湿的沈小狗狗
第34章 大围猎 “陛下那时才多大?” 萧亦然粗鲁地揽过小狗的脑袋,绞干了帕子,胡乱地擦拭着他的头发。 沈玥被他擦得晕头转向,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要反驳,还没说话,那头又塞进来一整个在水里烫熟的鸡蛋。 沁着溏心,给他的脸颊塞的鼓鼓囊囊,仿佛只要给他的肚子填饱了,心里的空洞也就顺势一起塞满了。 萧亦然撂下帕子,沉声道:“智者纵有千虑,若跨不过那一失,也就是个蠢蛋。” 他站起身,拉下小架上的衣袍,重新将那一身伤疤裹回漆黑的官服下,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 可真有够会宽慰人的。 沈玥彻底没了脾气,他一头扎进水底,睁大眼睛,看水波涟漪层层荡开。 中州皇城红砖绿瓦,漠北一路兵戈风刃,眼前回忆历历在目,耳畔哭喊声声哀嚎。白骨露野,满目疮痍,六军将士鼓衰力竭,连天烽火流血浮丘,沧云关永散不尽的阴霾下——萧亦然周身浴血,独领残兵千骑归。 …… 超乎常人的记忆,从不许他遗忘分毫。 沈玥伸手打散了水中的归人,几乎是逃也似地爬起来,草草地穿上衣服,裹进萧亦然留下的氅衣,柔软的毛领戳着他被热水烫红的脸颊,透着一抹淡淡的绯色。 深夜里的南苑雾气愈发浓重,空气中弥散着潮湿的味道,篝火稀稀朗朗。 沈玥还未出王帐,通政使杜英携都御史季贤,一齐将他拦在营内。 杜英身为内阁首辅杜明棠的嫡孙,出身高门。都御史季贤于琼华夜宴上,以一幅大雍九州山河社稷图惊艳众生,就此出仕,任东宫少师,手把手教过沈玥笔墨丹青,行过拜师大礼。 黎明前便要开射行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二人一齐觐见,沈玥心里咯噔一下,面上随即露出亲切的笑意,亲自将人扶起,赐座看茶。 王账内灯火通明,桌案上堆满了奏表通牒等卷宗,白日里内阁诸臣便在这里议事奏表。沈玥这几日都不曾进过王帐,他站在案前,随意地翻看着。 杜英开门见山:“今夜月黯雾重,猎场草深树密,实在不宜行猎,臣特来劝谏陛下,择日另开大围。” 沈玥笑着点头,示意自己听得进去,末了略带犹疑之色地开口道:“慎之所言,朕亦认可。只是今夜袁大将军亲自带兵下场布围,已忙了整夜不曾歇息。眼看丑时过寅时初便要开猎,若朕在此时下旨停猎,只怕是……” 沈玥顿住不语。 杜英只当他怯懦,焦躁道:“陛下!您是九州天子,号令区区一个将军算得了什么?莫说他袁钊,就算是萧……” 季贤重重地咳了一声。 帐外巡防的铁甲军三五一组走过,步履铮铮。 沈玥笑道:“慎之一心为朕,朕知晓的。只是大围已定,朝令夕改亦非朕之所愿。” 杜英被这软钉子碰的说不出话。 季贤抬起头,悄无声息地略窥一眼圣颜。 沈玥裹在宽大的氅衣里,灰黑的狐狸毛衬得他一双明眸愈发鲜亮,他笑意盈盈地看着季贤问道:“季少师,可还有什么事?” 先前沈玥对萧亦然多有维护,一封奏表君臣情谊感念九州,他是真不知围猎有鬼,还是另有筹谋…… 这一笑,让人摸不清深浅。 季贤飞速地在心里略一盘算,大钟滴漏声声直催他的心底。 眼看时辰将至,他也顾不上探究这位能把笑意焊在脸上的小皇帝,到底是真纨绔还是假傀儡,直言不讳道:“陛下是臣自自幼看着长大的,而今情势危急,臣即便舍了这条性命也要拦阻陛下。 而今天时不利,人和不允,臣等只恐陛下今日行围猎,会落入他人的彀中。” 他跪伏在地,以首触地,恳请道:“还请陛下收回成命,暂缓行围。” 来了。 沈玥快步上前,将季贤扶起。 “季少师一心为朕,朕是知道的,只是事已至此,朕实在是……” 说着,他从氅衣里摸出一纸回执,塞进季贤手里。 “少师心中所忧,可是此事?” 季贤恭敬地弯腰接过,拿在手中,“中州封”三个大字如一柄利刃,直直扎进他的眼里,季贤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一步之遥。 他萧亦然庶子出身,位列三公,封武扬王兼摄政之权,官至中书省平章事,掌五军都督府。爵封王侯,权柄滔天,亘古未有,离至高皇权仅有一步之遥。 这一步——终究是大厦倾覆。 季贤只觉得被字里行间的杀意捅破五内,自五脏六腑中涌出一口腥甜,炸的他头脑嗡嗡作响。 杜英赶忙上前一步,扶住他:“思齐兄,你这是……” “慎之……”季贤咬着牙勉强草草看完,颤抖着手将纸张甩进杜英怀中。 杜英不明所以地接过。 “要反了!”杜英双目充血,将纸张按在桌子上,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沈玥倒是从容地笑了笑,宽慰道:“临行前,刑部尚书陆炎武留守中州,依其一贯为人行事来看,这背后许是有什么隐情也不一定。” 季贤缓了片刻,拿出几分镇定,仍抱几分希望,不死心地问:“陛下这讯息……臣等皆不知晓,陛下是从何得来的?” 沈玥拢了下氅衣,不自然地说:“方才与仲父一同行射沐浴,更衣时朕从他的衣服里……” 他斟酌了一下言语,脸颊微微红了,轻声说:“是朕从他衣服里摸出来的。” 二人一齐抬头,这才瞧见小皇帝身上裹着的氅衣,黑底蟒纹,确实是摄政王的官制纹样。 饶是二人学富五车,这会儿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中州四城封锁,南苑被铁甲军把持着,又赶在如此浓重的夜雾里开围行射,让武艺不精的小皇帝亲自进到草深树密的猎场。这样的天时地利人和诸般齐备的谋划,上一次出现还是诸葛孔明的草船借箭,上苍送与他摄政王荣登大宝的东风。 剑已悬颈上,是该让小陛下放宽心等死,还是叫他振作些,同逆贼拼个同归于尽? 沉默片刻,还是沈玥开口道:“所以这大围猎无论如何,朕都是要去的。” “至于回不回的来么——”他俯下身,将王帐备着的帕子塞进季贤颤抖的手,示意他擦擦脸上的汗。 “季少师,信朕。” * 秋狝以来,大围猎还是第一次开。 看城外,上林苑两位监正率一干典署、典簿黑压压地跪了一排。 萧亦然目不斜视,径直从几人旁边走了进去。 沈玥裹着氅衣,临风而立,身旁随侍的内宦精心煨着一小炉热茶。 二人一前一后地站在看城里,围内的铁甲军有条不紊地挺进。 萧亦然沉声道:“更深雾重,若陛下现在反悔,臣即刻便可停了这围猎。” 沈玥笑了笑:“仲父,开弓哪有回头箭?往日里朕做什么都有人拦着,无非是怕担干系而已。是朕执意要行围,仲父不必将外头那些人放在心上。” 萧亦然平静道:“只是外头那些人来拦么?杜阁老那边没有动静?” “自然有。”沈玥毫不犹豫地将人卖了,“今夜雾重,他们不晓得朕与仲父的谋划,忧心过虑也是平常。” 他倒是坦诚。 萧亦然上下打量他一眼,南苑湿气重,夜雾起围,日头一出便会消散,这原本就是寻常。 若非有人事先走漏了风声,怎的往年不曾见上林苑的人跪在外头? 他不问,沈玥亦不开口。 二人不约而同地,谁也没提中州之变半个字。 沈玥似瞧不懂他眼神里的试探,笑着递过一盏热茶。 “仲父刚从外头进来,喝些热的暖暖身子。” 萧亦然将茶杯紧紧地捏在掌心里,冷然道:“陛下就不怕臣假戏真做,当真将你留在这围场内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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