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要借他的手,陷害萧亦然。 昨夜里他多半也是因此才肯让自己留宿,只是不曾想恰巧撞上了他蚀骨散毒发。 沈玥在这种事上十分有自知之明,能叫他以命相护的,哪怕是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五,都不可能是自个儿。 萧亦然不用抬眼瞧就知道这小狐狸又没说实话,便噤了声不再言语。 “老三!喝酒……” 袁钊打帘从外头进来,瞧着屋里支起炭炉滚着沸水,小皇帝端着薄软似花的肉盘,军帐里四下飘香。 他回手放下帐帘,一屁股坐在萧亦然的身边。 “老三,吃涮肉也不喊爷们儿,还是亲弟兄吗?” 萧亦然轻轻笑了一声:“秋风一吹,袁大将军闻着味儿就过来了,还用得着喊吗?” 袁钊拍了拍身上的酒葫芦解下来,“上好的西凤!” 沈玥麻利地涮了一整盘的嫩肥羊黄瓜条,都塞进萧亦然的碗里,低声劝:“仲父,多吃些肉,伤势才刚痊愈,不宜饮酒。” 袁钊不以为意地开了酒,给自己倒上,“有些人现在可不像咱爷们儿孤零零的,可有人惦念着呢。” 萧亦然问:“今夜不巡防了?” “昨夜差点烧了王帐,现下人在广川手里吊着审,隔着三里外都能听见那小子嚎呢。托他的福,今儿应是能太平一宿。”袁钊搓了搓手,吃起饭来也不顾忌皇帝在桌,一筷子戳了一坨肉塞进热水里胡乱烫了两下,还泛着红,便塞进了嘴里。 “有这能耐混进中帐的,想必知道朕不在王帐。所以这火并不是要谋逆弑君,而是一个警告。”沈玥斟酌了下言语,继续说道,“若朕在秋狝中出了什么意外,这把烧在铁甲军眼皮子底下的火,就是问罪于仲父的引子。” 袁钊看了萧亦然一眼,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重重地搁在桌上。 沈玥正说着,被突如起来的声音打断,吓了一跳,也抬起眼看向萧亦然。 萧亦然明白袁钊气的什么,纵然军粮一事解决地利落,掸压了蠢蠢欲动的世家和文臣,却也被满朝看得清楚,即便强悍如漠北铁甲,也是有软肋可拿捏的。 帐外是腹背受敌、杀机四伏,帐内是针锋相对、两面夹击,没有哪一样是更省心好对付的。 “既然是非难断,那也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沈玥笑了笑,退让一步,无所谓地耸耸肩,“仲父,索性便将计就计,让朕出个什么意外罢。” 帐内一时沉寂。 铜锅下的炭火哔哔勃勃地燃着。
第33章 封城门 整个越风楼灯火通明,彻夜未眠。 张之敬站在案台上,面色焦灼地俯瞰着下方的书吏往来,一个个拔掉沙盘上的黄底麦穗棋。 陆炎武拖着重伤之躯,斜靠在榻,干枯见骨的手指勉强抓着笔,歪歪斜斜地写下三个字,陆飞白不明所以地捧着给张之敬送了去。 经先前国子监一事,陆飞白较之寻常少年书生谨慎了许多,父子二人之间虽仍有嫌隙,少有言语,但他仍尽心尽力的随侍左右,眼神极有分寸地钉在脚尖上,并不看那尽在咫尺的大沙盘一眼。 “有劳小公子。”张之敬站起身,客客气气地从陆飞白的手中接过字条,顺手将纸片放到烛火上燃了。 ——军粮危。 铁笔判官,执笔断生死,下笔绝无虚言。 陆炎武所写,直戳他心中所忧。 天下粮仓百年世家,苦心孤诣地数代经营约一百七十多处,遍布中州四城各个坊市,上至天听,下到市井,往来消息极为灵敏,明谍暗讯配合着家主指令源源不断地送出中州。 而今,这些传讯之所,却在一夜之间,被尽数焚烧殆尽。 张之敬现下已然顾不得考量这幕后之人是如何在狼牙和五军都督府的掌控之下,做出这等通天的大案的,但即便是当年萧亦然南下入朝,杀得严家血流成河之时,这些或明或暗的消息流传,亦不曾完全停止。 只要一息尚存,便意味着中州严家——暂安。 要是所有中州的讯息全部被截断,那只有一种可能,天下粮仓于中州,一人不剩。 整个严家都没了,还送什么军粮? 不联合地方督抚起兵造反都是万幸! 这不叫釜底抽薪,这是直接连锅都一起砸了! 疯了。 张之敬狠狠地拍着沙盘前的围栏。 虽知道秋狝在外,中州城内必然生变,可谁也不曾想到,这变故来得如此突然,手段之凶狠决绝,竟毫无半分转圜的余地。 陆飞白又恭谨地送过来三个字: ——封城门。 张之敬眉头猛地一跳,他一把推开白生生的陆小公子,大踏步冲到陆炎武榻前,神色凝重地半躬下身。 陆炎武前胸被戳了个对穿,尚且还说不出话,他抬起眼皮,二人的目光一齐转向那方巨大的中州沙盘,平静地对视了一瞬,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些许隐忧。 所有的黄底麦穗旗均已被翘起,为免天下粮仓生变,中州只能选择封城,唯有四城皆封,一人不出,方能隔绝所有的通讯外传,为中州严家尽毁加以掩饰。 这是一步幕后之人早已替他们下好的棋。 明知不可为,却不得不为。 “中州王都,四城三十二门,辰时一刻开,申时三刻闭,大雍百年,从未有变。”张之敬缓缓地开口道,“天子在外,王都贸然封城,此举形同谋逆,且你我的身份,皆与……武扬王关系匪浅。” 陆炎武轻轻眨了下眼睛,表示会意。 万言万当,下达此等政令,所承后果必然难以预想。 张之敬鲜少与朝臣大员打交道,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又正色道:“现今陛下与整个中州朝廷都在南苑,秋狝那边一旦发生什么变故,定会与我等的封锁中州之举串联一起,这是协同罪案之举,介时你我的脑袋,说不准都要挂到城门上头!” 陆炎武竖起两根手指,朝他晃了晃。 张之敬没看懂他的哑语。 “家父他的意思,不是也许,是一定。”陆飞白在旁隐晦地解释道,“家父执掌刑名多年,以他的经验来看,这秋狝之中的变故是一定会发生,至于张大人与家父的人头……也是一定会挂到城门上的。” 张之敬张了张口,讪讪地闭了嘴。 陆炎武手指敲了敲榻边的红木,催促他早下决定。 张之敬是漠北老兵,于军粮一事再了解不过。漠北军粮每年从江北、浙安入中州,再行北上,因其路途遥远,装卸损耗过大,故而特于江北一路设立粮马道。 道上十里有庐,三十里有宿,闲时储量,战时运粮,由铁甲军持严氏家主令调配,铁马冰河车马北运,一路行来皆有粮仓,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粮仓。 缺了哪一个环节,都调不出粮仓里的一粒粮。 打仗,打的就是军需供给,眼下已是深秋,其余诸事皆可徐徐图之,唯有军粮半点延误不得,一旦漠北国门大开,中州再如何筹谋都毫无意义。 打蛇七寸,当真是好狠的一招! 张之敬深吸口气,锐利的鹰眼难得现出些许桀骜。 他单膝跪地,右手握拳敲在肩头,厉声喝道:“中州失火,干系重大,请刑部尚书令,封中州四城,搜查逆犯!” 羽|箭疾驰而出。 箭|簇上凝着冷光,悄无声息地落在浸湿的草皮上。 练了大半个时辰,沈玥已是手臂酸软,额角也冒了汗,滑进眼睛里,有些刺痛。 他没顾得上擦,只是挫败地垂着头,默默地摩挲着弓弦。 萧亦然微微摇头,扯过缰绳,翻身上马,坐到沈玥身后。 “箭与肩齐。”萧亦然握住他持弓的双手,揽过来再度举起。 沈玥的身形肉眼可见的僵硬了一瞬。 萧亦然低声道:“放松。肩背打开。” 萧亦然握着沈玥的手,拉开弓,在他的右肩上敲了一下。 沈玥会意,只是身体却不听使唤,他艰难地拉扯了一下手臂,与身后的人贴地更近几分,整个人像被火燎着了,从耳尖红到了脖颈。 胯|下的战马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不自在,四蹄乱刨,发出声声烦躁的嘶鸣。 “陛下,看好了。” 萧亦然双腿猛地一夹马腹,马蹄如雷奔掠疾驰。 沈玥在呼啸的凛风中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来。 萧亦然只靠双腿稳住战马的方向,扭转了一个极其微妙的角度,便露出草场另一头的靶子,自身后揽着他的双手,目视前方,稳稳地拉开弓。 羽|箭再度脱手而出。 寒光擦着他的鬓边划过,不偏不倚地钉在了靶心。 萧亦然勒住缰绳,稳住马,沈玥心跳地飞快,俏脸被迎面而来疾风吹的通红。 他在这一刹那,听到了箭尖划破露珠,水草破土而出的声音。 “陛下在顾忌什么?”萧亦然握住沈玥的手并未松开,贴在他的耳边低声问。 “我……”沈玥艰难地回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萧亦然微微皱眉,很有些不理解他的想法。 小狐狸从不忌惮在他面前表露镇山河的野心,也并不不掩饰筹谋算计的心机,不过只是射个箭,他反倒想起来要藏着掖着了。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萧亦然沉吟片刻,淡淡地说道,“箭锋所向,护国守疆。陛下于骑射一道,不必藏拙。” 萧亦然将缰绳重新塞回沈玥的手里,翻身下马,好整以暇地坐回到看城前的石阶上。 没有身后咄咄逼人的温度,沈玥明显自在了不少,他理顺了下自己乱七八糟的心绪,摇摇晃晃地跑了几圈,也跟着下马,坐到了萧亦然的身边。 “我……没有藏拙。”沈玥沉默少倾,抬起头看着他,极为认真地说,“排兵布阵确实是装的,想让仲父多教教我。但是骑射,我是真的学不好。” 萧亦然没说什么,他自有记忆起就被扔到马背上摔打,上手一摸便知道沈玥的斤两。 他亲自传授的箭术,姿势也没有问题,只是不管怎么纠正,沈玥的箭就是够不到靶。 既然不是藏拙,那便是心有芥蒂。 这崽子与他多半是八字不合,没有半点师徒缘分,但凡是他经手的功课,沈玥就没有哪一项是能拿的出手的。 “陛下是天子,骑射学不好也没什么,打仗这种事自有臣等去做。”萧亦然轻轻拍了拍沈玥的肩膀,“横竖骑射之术一年也只在开围行猎时才用上这么几次,陛下若不喜欢,亲政以后一道圣旨废了秋狝,以后也不必再来这南苑了。” 他难得会宽慰人,只是沈玥听了,一颗大脑袋垂地愈发的低。 南苑水草丰盈,入夜后便起了层潮湿的薄雾,拢在草皮上,罩着半燃半灭的篝火。 二人练出了一身的汗,一前一后地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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