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玥瞧着比方才亮上几分的铁甲,心满意足地撇了帕子,坐到萧亦然的身前。 “仲父还在生朕的气吗?” “臣不敢。” “不敢那就是有咯。”沈玥硬生生把自己的脑袋拱进奏疏里,挤出一个灿烂的笑,“九艘大舟,八百铁甲军,朕只派了一个任卓跟着,仲父就生朕的气,说不过去罢。” “国子监六学监生,八千人,陛下只挑出一个和袁征有过节的任卓,说的过去吗?” “哦。”沈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迅速敛了笑,换上满脸的委屈。 “果然比起朕,仲父还是更疼袁小将军。” “……” 萧亦然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江浙两州的水运一旦打通,铁马冰河定会死咬着不放。”沈玥越说越委屈,“有任卓这样一个文人在前头顶着,自然没人盯着袁小将军,朕给仲父安排这样好的一个助力,怎么反倒成朕的不是了?” 经此前军粮一事,萧亦然已熟知这小狐狸落一子、看十步的行事作风,眼前看似简单的安排背后,不知还有多少道天罗地网在等着。 他几乎可以预见,这南下的一路上,袁征同那任卓闹得鸡飞狗跳的场景。 只是船已离港,萧亦然不欲在这些已成定局之事上同沈玥过多纠缠,复又问道:“陛下与其在臣这里喊冤,不如坦白相告,待打通了两州水路后,下一步要做何打算?” 沈玥无辜地眨眨眼睛,一丝狡黠的光辉从明亮的眼眸里闪过,意味不明地冲他展颜一笑。 见他不肯说,萧亦然摇摇头,知道问不出什么结果,复又拿起朱笔继续批阅奏疏。 小狐狸碍事的大脑袋还挡在书案前,一动不动。 萧亦然再次开口撵人:“陛下……还不回去歇息吗?” 沈玥明显没什么看人脸色的自觉,歪头避开萧亦然直直戳下来的笔尖,理直气壮地说:“这么晚了,外面黑,朕回不去,只能留宿在仲父这里。” 萧亦然手一抖,朱笔就落在了沈玥白皙的脸蛋上。 好一抹俏丽的鲜红。 沈玥冲他努努嘴,“仲父,给朕把脸擦了,不然朕就治你个大不敬之罪。” “……” 萧亦然拿衣袖粗鲁地抹掉了沈玥脸上的朱砂,面无表情地搁下笔,将手上的奏疏扔到沈玥怀里。 “陛下要留宿也可以,把这些折子批了。” 沈玥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忙不迭地接过来,点头应下。 “还有,臣军帐的床不怎么大,若陛下夜里不想翻个身就摔倒到地上,自己搬个凳子放床边堵着。” 萧亦然和衣躺到床上,吹熄了床头的灯烛。 沈玥应了声,耐心地看完剩下的奏疏,仿着萧亦然的字迹一一做了朱批,这才净了手脱掉外袍,轻手轻脚地拱进被子里。 他刚近身,萧亦然蓦地睁开眼睛,死死盯着沈玥。 通红的眼眸里满是狠厉的杀意,沈玥立时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仲父,是我。” 几乎只是瞬间的功夫,浓郁的血气便从那双深邃的眼底尽数消散。 快得仿佛只是沈玥刹那间的错觉。 萧亦然被骤然惊醒,双耳轰然嗡鸣,头痛欲裂。他顾不上安抚沈玥,紧紧地捏着眉心,像是要生生将这一寸皮肉撕扯下来。 这是蚀骨散发作的前兆。 国宴之上骤然的发作扰乱了他原本毒发的时间,再加上连日的奔波劳碌,萧亦然几乎已经把这跟了他四年的剧毒抛之脑后。 “仲父,怎么了?” 沈玥已察觉了他的异状,探手过来摸萧亦然的额头,只摸到一手冰凉的冷汗。 沈玥心头一震,登时就要坐起来去摸床头的烛火。 萧亦然蓦地翻身而起,双指敲在他的腕间,制住沈玥的动作,反手将他牢牢压在身下。 “别动。” 萧亦然含混的声音趴在沈玥耳边。 沈玥被他压地动弹不得,借着帐外影绰的营火,依稀看见身上的人抬手拆了发冠,咬破了簪上的明珠,散乱的青丝尽数落在他的脖子上。 酥酥痒痒的。 “委屈陛下,陪臣忍一会儿。” 沈玥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过来他刚才塞进嘴里的是什么,剧烈地挣扎起来。 萧亦然此刻五脏六腑都像是着了把火,烧得他浑身剧痛。本是宽慰一句,却不想沈玥在这时候给他添乱,只得强撑着提起不多的气力,勉强制住沈玥的动作,手堪堪捂在他的嘴上。 “陛下想把守备的铁甲军都招来吗?” 沈玥愤恨地一口咬住他的手。 这人给自己灌毒药,和吃糖丸似的半点犹豫都没有,不用想都知道,这四年来,同样的事他做过多少次。 萧亦然的意识已经被剧痛卷入一片模糊,隐约感觉身下的人不再挣扎,便卸了力,一头歪倒在沈玥的身上。 沈玥胸口被他砸地生疼。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轻轻戳了戳萧亦然的脖子。 许是被折磨地狠了,被戳着命门也没有任何反应。若非指腹下清晰地触摸到他快如擂鼓的心跳,他安静地像是睡着了一样。 蚀骨之痛,每一寸骨血都在燃烧。 那得有多疼啊。 沈玥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他躁动不安的脉门,目若流萤,泛着晶莹的水光。 沉默片刻,沈玥轻轻掰开他的下巴,将自己的食指放进他的口中。 “仲父,疼的话,你就咬我的手,别硬撑着。” 萧亦然含着他的手指,失焦的眼神缓缓聚拢。 这是沈玥还是小团子的时候,他拿来哄孩子的。 当年,他单枪匹马地带着沈玥出逃中州一路北上,怕他哭,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就给自己的食指放在他嘴里,让小团子含着,跟他说:“别哭。如果你怕的话,就咬我。” 只要他这么做,给他一根手指头啃,团子沈玥就会很乖巧的听话。 就算外面是血雨腥风刀剑火海,小团子吓得面如金纸浑身颤抖,也安安静静地含着他的手指,不哭不闹。 那些刀光剑影的往事犹如逆行的洪流,以势不可挡的汹涌姿态,裹挟着漫无边际的痛苦,就这样蛮横地撞进了他的心口。 那个含着他手指,被他护在身下的小团子长大了,长成了如今身量修长的少年,那双看起来随时都要哭出泪的眼睛,竟出奇的没有变。 沈玥还是这样看着他,仿佛一切都尚未开始,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光破晓,晨曦的朝阳刺破帐帘,落到相互依偎的二人身上,像染上了一层浓郁的血光。 * 开猎大典。 秋日照看城。 文武百官坐定,袁钊亲率三千铁甲军纵列开围。 少年天子纵鹰策马,意气风发地巡视一圈,立定在列阵中央。 一披挂戴甲的士官打马上前,给沈玥递上弓箭,策马候在一旁。 沈玥皱着眉头,四下环视一圈,除却眼前黑漆漆的铁甲军众将士,猎场一片空旷,连箭靶都没给他设一个。 沈玥拉开弓,回过头问那士官:“为何不给朕设靶?朕的箭术,可是你们王爷亲自传授。” 厚重的铁甲面盔后,士官瓮声瓮气地说:“正因王爷亲自传授,不想丢了王爷的脸,故而不曾设靶。” 果然,跟着他萧亦然混出来的兵,都是同一副德行。 沈玥气笑了。 “很好。” 沈玥蓦地一鞭抽在胯|下的战马上,纵马疾驰带起一缕烟尘,转身反手拉开弓,蓦地将箭瞄准他的眉心,朗声喝问:“你叫什么名字?” “行五,叫小五。” 羽箭急射而出。 铁甲纹丝不动。 叮。 羽箭直直地钉在铁甲的面盔上,一丝嫣红的血迹隐隐流下。 小五不闪不避地做了活靶生受天子一箭,抬起长|枪,顿地三下。 一众铁甲军抬枪顿地,齐声厉喝:“开围猎!” 霎时间,铁甲军有条不紊地变阵,万马齐嘶,激起烟尘滚滚,迷得人无法视物。 无数雁鸟飞禽被驱赶升空,倏地遮天蔽日,天空一片昏暗。 一杆大雍军旗迎风展开,众军得令,齐齐的羽箭如暴雨般逆空而上,直击云雾,如雪花般纷纷落下,散落一地禽羽。 铁甲军收队驻马,如钢铁洪流般井然有序地退开。 萧亦然身着软甲,踏着一地的血水,迎着秋日肃杀而来,似血的军旗在他身后飘荡,如一杆刺破暗夜的长|枪。 方圆数十里的猎场,瞬间回归安静。 仿佛听得见秋风草长,万里平畴。 …… 看城之上一片哗然。 尽管这些年秋狝开猎大典皆是如此,但每次观礼依旧免不了会被这肃杀军威所震慑。 不少人被这番金戈铁马之威涤荡的热血沸腾,一众世家子弟纷纷策马下场,意欲博个头彩。 沈玥谨记自己身为小纨绔的本分,适时地退回去,却被萧亦然打马追上,一鞭钩在他的缰绳上,面无表情地问:“才几时不见,陛下就打了我的兵?” “他们嫌我箭法不好,不给我设靶。”沈玥委屈地说。 “大前年没拉开弓,前年射在了地上,去年擦了靶边,今年倒是有长进了。” 沈玥被他臊红了脸,啪地摇开翠玉折扇,挡在面前。 “骑射一道实非朕之所长,仲父就别取笑我了。” 二人并骑回到看城上观猎,直至收围方归。 沈玥惦记着萧亦然毒发整夜,回去后便又钻进萧亦然的军帐,指使着小太监蛮横地拖开萧亦然的桌子,支起炭炉,煮沸了水。 萧亦然抱着双臂靠在柱子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沈玥折腾。 他捧着一本不知从何处拿来的医书念念有词,一边往沸水里扔着桂圆、参须等药材。 “仲父,秋冬吃羊,温补的。”沈玥抬手将一碟子莹白的羊尾肉倒进去润锅,见萧亦然还杵在那儿,起身走过去,将人拉过来按在桌子前坐下。 “让仲父在军帐歇着也不听,非要去开猎。那多吃些滋补身子,总是能听的吧。” “秋狝在外是非多,歇不着。”萧亦然面色着实有些苍白,眼下没了外人才稍稍松懈几分。 他抬手撑着头,瞧着沈玥将切得薄薄的嫩肉放进沸水里,再蘸了薄薄的酱汁夹进他的碗里。 虽说是五谷不勤的小皇帝,做起这些活倒是半分架子也没有。 沈玥眼见着萧亦然吃了肉,这才开口问道:“可是昨夜朕不在王帐,有人生出了什么心思?” “是。昨夜王帐有人意欲纵火。”萧亦然反问道,“所以,陛下是故意躲进臣这里的?” “朕也不知昨夜会有人火烧王帐,只是觉得待在仲父身边更踏实些罢了。”沈玥这会儿心神已定,眼睛一转,露出狡黠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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