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裂玉碎。 极致华美。 耀眼的光华,恍若人濒死之际的幻觉。 千钧一发之时,沈玥终于挣脱了他的绑缚,从树上一跃而下。 那柄日日佩在身边的翠玉折扇,毫不犹豫地敲碎在萧亦然的刀尖上,露出内里锋利的银光。 沈玥手握精钢扇骨,径直插进了棕熊赤红的双目! 棕熊临死前拼尽全力的最后一击,在半空中无力的晃了晃,轰然倒地。 这时候,远方终于升起了朝阳,耀眼的天光照亮了整个围场,铁甲军踏着整齐划一的步伐,合围而来。 作者有话要说: 预警:要开大了!
第37章 请大愿 沈玥一把将萧亦然揽进怀里,翻身上马,迸发出平生前所未有的骑术,飞速朝着围场外冲去,将飞扬的尘土砂砾尽数挡在身后。 怀里的人满身是血,眼神失焦,比他见过的哪一次都伤的似乎更重些。 他未负重甲,体重很轻,轻得他搂在怀里,就像是抱着一团随时会被秋风吹散的云。 “仲父……仲父你不能又丢下我。”沈玥嗓音嘶哑,近乎惶恐地低下头,拿额头贴着萧亦然,感受着他微弱的鼻息,“你明明就半点都不肯信任我,为什么还要把自己的性命交给我!我恨你。恨死你了。” “……嗯。”萧亦然无力地应了一声。 “仲父有什么想要朕去做的吗?” “没有。” “那……仲父有什么未尽的心愿吗?” “也没有。” 沈玥死死地缠着他说话,强行吊着他的精神不许他陷入昏迷,蛮横地说:“都什么时候你还瞒着我?不可以,一定要有。” “不必自责……没事。” 鲜血汩汩地从萧亦然的肩头流出,他沙哑的声音里,满是浓郁的化不开的倦怠。 “臣只是,有点冷。” …… 他身体里的血好像已经流干了,意识恍惚着,眼前漆黑一片,恍若行至寂寂长夜,前无来路,后无归途,唯有刺骨的寒冷根深蒂固。 沈玥手脚冰凉,缰绳勒进掌心里,勒出深深的血痕。 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抓不住,什么也做不了。 “仲父……你撑住。”他只能迎着风,低下头,顶着心头恍若凌迟的痛苦,低声哀求:“别让我输。” 萧亦然已经听不清沈玥在说些什么,五脏六腑无一处不痛,眼前模糊地下了一场冰冷的秋雨。 “没事——”萧亦然低低地轻笑了一声,“别哭。” 沈玥一路疾驰,泪珠从眼眶里滚出,随即便被吹落进风里。 他曾经无数次见过死亡降临在这个人身上的场景,在他夜夜轮转的噩梦里,他都以为自己输了,输给了地府阎罗,生生带走了这个人的性命,只扔下他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 “别哭……” 风声哀啸,和着萧亦然低声喃喃。 沈玥木然地抱着萧亦然冲出了围场,将人交到袁钊手上。 他眼眶通红,神情呆滞地站在营帐外,茫然地看着眼前混乱而又忙碌的众人。 军医捧着一盆盆的热水进去,又换成刺目的血水端出,看城里的百官朝他大声喊着不知什么,守卫的铁甲军同文官发生了争执,继而推搡起来。 整个世界嘈杂吵闹,寸寸片片割裂着他的肉|体和灵魂。 沈玥下意识地摸着自己的左手,那里系着一根脆弱又老旧的红绳,浸足了炽热的鲜血,分外殷红。 ——那是他第一次见萧亦然的时候,宫人给他扎小辫子的头绳。 沈玥摸到了这根救命的主心骨,就恍若摸到了自己失落在围场里的魂。 他缓缓地挺直了腰杆,认认真真地仔细整理了衣冠,抬起头冲广川招了招手。 “上林苑监何在?”沈玥镇定地问。 广川偏头命人将上林苑左右监正、监副、典署等一共十人全部拖了出来。 “就地正法狱严狱严。”沈玥声音很轻,却有十足的冷冽和坚定。 广川不敢应他的话,掉头进了军帐,请袁钊示下。 片刻,他持袁钊的腰牌走出来,十名铁甲军齐齐上前,弯腰放下长|枪,抽出腰间的佩刀,手起刀落,溅起遍地鲜血。 连同于洋在内的整个上林苑监十人,尽数被斩。 连一声哀嚎都未来得及发出。 看城里顿时安静了。 沈玥未有动容,面无表情道:“所有铁甲军全部点卯,核对腰牌和人名,多余未登记在册者,就地正法。” 广川紧紧捏着手里的腰牌,传下令去。 沈玥定定地站在看城前的石阶上,瞧着一个又一个军士从本不属于他们的小队里被揪出来,跪在地上,大声呼喊着冤枉。 值守的铁甲军扒下他们的面盔,一一再次核对身份。 而后,刀锋扬起。 伪装的铁甲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鲜血很快溢出了地面,围场里的走兽闻着浓郁的血腥气,暴躁地沸腾着。 一时间,竟辨不清到底哪一边才是猎物。 袁钊不知何时走出来,环抱双臂冷着脸问:“陛下这是为何非要急着灭口?” “仲父他——”沈玥低声问。 “不太好。”袁钊沉着脸。 “朕会给仲父真相。” 袁钊眼神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沈玥抬起眼看着他。 他眼底才下过一场血水交加的倾盆大雨,此刻雨过天晴,明亮得似有火焰在烧。 袁钊从那里读懂了他的疯狂。 ——若萧亦然……不需要真相了,那在场的所有人,都要给他陪葬。 沈玥回过身,仿佛什么情绪都没有地看了一眼,他平静的眼神穿过呆滞的百官,强自镇定的李元仁,挥毫泼墨的季贤,昂首站立的张庭略……最后落在了垂着头,看不清神情的杜英身上。 杜英和他身后的内阁首辅,就是这一场变故中,被推到台前的替罪羊。 “陛下——” 杜英猛地抬起头。 “杜阁老!”看城里被杀戮惊煞的百官顿时苏醒了过来,纷纷朝这边涌过来。 年逾古稀,须发皆白的杜明棠在侍从的搀扶下,拄着拐杖缓步朝沈玥走过来。 他抬起褶皱斑驳的手,拆了发冠,郑重地搁在地上,继而解开了外袍,只着内衫。在遍地血水里,郑重地朝着沈玥深深拜伏下身,以头触地,额头落在滚烫的,还带着温度的鲜血上。 “上天有好生之德,臣请陛下,暂缓问罪。” 沈玥定定地站着,并不言语。 萧亦然突如其来的意外,生死未卜,打破了南苑秋狝脆弱的军政平衡。 他必须要当着所有人的面,给萧亦然一个交代,给铁甲军一个交代。 否则,军变在即。 杜英是否有指使上林苑监纵熊伤人,现下已死无对证。但其伪造铁甲,打着清君侧的名号混入猎场却是证据确凿,就凭那张盖了内阁印的一纸文书,便可当场判他夷九族的重罪。 一个三品通政史算不得什么,但其背后站着三朝元老杜明棠,朝中门生不计其数。一旦追究罪责,祸连亲族师生,才是真正的流血千里。 他的确是在杀人灭口,保的却不仅仅只是杜家和杜英。 一步走错,大雍朝的文官朝廷立时便会在众军之怒下化作虚无。 杜英直挺挺地跪下了,他身后的通政使司众人也跟着跪下,随即是吏部、工部……继而是六部众臣,看城里所有人都跪伏在地,跪请天子开恩。 “阁老,这是在做什么呢?起来罢。”沈玥的声音嘶哑着,疲惫至极。 杜明棠抬起头,鲜血顺着额头淌下。 元辅杜明棠,字唯庸,官居首辅,以朽木之年拖着庞大的家族和羸弱的朝廷不得不谨小慎微,惯会于风浪之中明哲保身。直到了这把年纪,却要唯一的老友最疼爱的弟子,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人,背负杀孽来保他满门。 袁钊冷眼在旁瞧着,替天子下了令:“剩余人关押待审,不必再斩了。” 沈玥恍惚地看了他一眼。 袁钊别过头去,冷声道:“不是为了你。咱爷们儿干不出来趁人晕着,欺负人家儿子那种事,那他娘的还能叫个人?” 沈玥胸口一滞。 镇定的表象被一击及碎,强行咽下的感情和压制的痛苦如洪流一般,再度朝他翻涌而来。 太疼了。疼得他难以承受。 他微微踉跄了一下,袁钊适时地搀了他一把。 “进去看看他罢。” “甭管你多想要他的命,怎么变着法儿的算计他,老三他——”袁钊欲言又止,转头抹了一把眼睛,“他没儿没女的,他只有你。” …… 血流尽了萧亦然的所有气力,他在漫无边际的疼痛里,做了个无比清醒的梦。 他梦到了十七岁那年。 那一年,他还不是令雍朝九州闻风丧胆的阎罗血煞,只是大哥萧镇北麾下一个寂寂无名的掌旗手。 也是那一年,天门兵败,雁南关战事吃紧,粮草多次被烧,卫国公不得已遣他入中州为质,向朝廷祈粮。中州交不出军粮,也调不动兵马支援,先帝为安抚浴血沙场的卫国公,谕旨赐婚,将铁马冰河家的谢二姑娘指给他做妻。 圣旨一出,九州明了,这是要以谢家的二姑娘,赔他们折在天门关的萧家二公子——萧平疆。 就连成亲的日子,都定在了中元节。 好一场活人殉殡的冥婚。 七月十五,中州欢宴,门庭冷落,满朝文武唯有东宫太子带着小太孙沈玥来喝喜酒。 小沈玥的脑袋上用鲜艳的红绳扎着一根活泼的朝天辫,胖乎乎的小手抓着满满的一大把饴糖,逢人就给,嘴甜地似蜜。 他站在廊下,从太子的怀里接过小沈玥抱起来,也换来一颗饴糖,和小沈玥夸人的话。 “大哥哥,你长的可真美啊。” 于是,他板起脸,认真地纠正他,“美”是用来夸新娘子的话。 他赶着良辰吉时,身着一袭艳丽的红衣,衣上熏着一身清冷孤傲的松香,口中含着小沈玥塞给他的饴糖,骑着高头大马踏出门去,奉旨迎娶那位谢二姑娘。 彼时,他还不知道,命运在前面等着他的,是一场血溅三尺的婚仪,和一场冲天的烈火。 那一场大火,焚尽了萧氏的亲眷宾朋,烧光了他对世间所有美好的期许。 他将自己的骨灰洒在了火光中的萧家老宅。 从此,再也没有走出来。 …… 萧亦然浑浑噩噩地被困身在梦魇之中,胸腔里充斥着皑皑白雪、茫茫冰原一般冷寂的松香,耳边是军帐外哔哔勃勃燃烧的篝火。 回忆和现实纷乱交错。 尘封的过往在他冰冷的身躯上下了一场经年不散的大雪,狠狠地扎进来,又带着四溅的血光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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