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怪他能有十二分的笃定,只要能堵住萧亦然,就定能取其性命。 沈玥冷着脸,瞧不出喜怒,平静道:“眼下一击落空,再想找到仲父无异于大海捞针,大围已经在收拢,尔等能活动的范围愈来愈小,一旦被合围堵在里面点卯,必定暴露无遗。按原定计划,撤吧。” 众人得令,如洪流退潮般散去,再度没入黑暗。 徒留左监正和十余名扈从留在原地,一脸茫然。 于洋捂着被打肿的脸,还残留许烤肉的油香,后之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他们冒着夷三族的风险,掀了伪制铁甲的底牌,从阎罗血煞的眼皮子底下运进来这些个死士,就只给小皇帝烤了个兔子? “若不想等仲父找来时同他解释,你究竟是如何先他一步如何找到朕的,就趁现在天还没亮,有多远滚多远。”沈玥俯下身,伸出翠玉折扇敲了敲他的脑袋,“以后做事,莫要人云亦云,长点脑子。” 说罢,沈玥一夹马腹,扬长而去。 一声呼哨从黑暗的丛林中响起。 萧亦然头也不回地抬起一只手,身后再度响起三长一短的哨声,尖锐的哨声穿过迷雾,不远处,此起彼伏的哨声连跟着响起。 片刻后,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哨音从猎场另一侧传回。 大围猎还在有条不紊地推进,行围的铁甲军操纵着整个猎场,潜行于大雾之中,只要有一人发现了沈玥的踪迹,军哨一响,整个猎场瞬息即知。 萧亦然略一抬头,辨清方向,扭转马头,朝前奔去。 哨响两回,萧亦然便下令停了。 事先约定好,只蹭破沈玥点皮,可方才埋伏的铁甲军竟是当真要斩龙首的,若让其因此探知沈玥的行迹,后果不堪设想。 一个猜测从他的心头窜起,他似乎,已经知道该如何找到消失的沈玥了。
第36章 碎玉扇 又是一个岔路口。 沈玥抬起头,看了看周遭陌生的环境,已行至猎场深处,树深且密,岔路横行。 天门之变那年,他与萧亦然从中州出逃,一路单骑北上驰援。因他贪嘴好吃糖,长得矮胖,萧亦然错估了他的年龄,只当他是个四五岁不懂事的孩童,一路上反复叮嘱他该如何自保。 “若两人因变故失散,待在原地会被追兵赶上,所以要往前跑,逢岔路、拐弯就一律向右。” 一直向右,他就一定能找到自己。 当时萧亦然第一次入中州,他并不知道,自己作为万千宠爱唯一身的东宫太孙,看似乖巧懂事,实则是个日日戏耍内监,让东宫一众太师太傅都头痛不已的混世魔王。 区区几个追兵,千里追踪人困马乏,腿脚还不一定能比教习师傅的戒尺更快些。 小沈玥轻而易举地甩开身后的人,施施然寻了一处干净地界坐下,晃着小腿,吃着饴糖,等萧亦然来寻他。 少年萧亦然找到他时,满身尘土混杂着血水,衣服划破了不知多少道口子,若非他面若朗星相貌俊秀,简直与路边的乞丐无异。 便姑且再信他一回罢。 沈玥扬起马鞭,毫不犹豫的策马向右。 数千铁甲军都入了围场,而这片深林沉浸在死寂之中,似乎有些过于安静了。 沈玥默默地勒住马,顺手将萧亦然的氅衣脱下,扔到地上,露出内里一身明亮的银甲,弓箭上弦,羽箭瞄准了一片漆黑的树林。 一声长啸响彻夜空,异变陡生! 巨大的身影从黑暗中蓦地奔腾而来,沈玥还来不及反应,黑影就已奔袭而出。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白马几乎是凭借在战场中厮杀的本能,一个扭头,带着沈玥调转方向,朝树林里撒蹄狂奔。 沈玥猝不及防,羽箭脱手而出,擦着巨影掠过。 愤怒的咆哮自他身后响起,沈玥堪堪避开面前的树枝,回头望了一眼,近乎两人高的棕熊发了狂,大踏步朝他紧追而来。 谁把这玩意儿放出来了! 棕熊一巴掌带着腥风不由分说地朝他拍下来。 沈玥瞳孔骤缩,狠狠地一拍马背,暗处一声尖细的哨声响起,飞速疾驰的白马一个踉跄,发出一声悲鸣,前腿屈膝,连人带马狠狠地砸进草地里。 耳畔疾风呼呼作响,沈玥下意识地就地翻滚,避开了棕熊的一掌。 身后的战马没有他的好运气,棕熊一掌下去,滚烫的马血溅了沈玥满身。 沈玥绷紧了神经,伸手摸上腰间的玉扇。 发狂的巨兽并没给他足够反应的时间,一巴掌直接落在这个小人头上。 嗖! 一支羽箭破空而来,带着千钧之力,深深地扎进棕熊的巨掌里。 棕熊吃痛,动作迟缓了一瞬,双目通红,朝天发出一声哀嚎,双臂愤怒地飞舞着,砸断了一片片周遭的树枝。 萧亦然孤身一人,从满是狼藉的黑暗中策马冲来,双腿钩在马鞍上,俯身一个侧旋抓住沈玥的手,将他捞到马背上。 “陛下,臣护驾来迟。” 沈玥借力腾空而起,环紧萧亦然的腰,紧紧地贴在他的背后,顾不上其他,一连串的问题,先铺天盖地朝他砸下来。 “仲父,你受伤了吗?怎么伤的?只你一个人吗?铁甲军呢?” 萧亦然:“……” 他一路飞奔驰援,跟进来的军士都被甩在身后,铁甲军里有人要弑君谋逆,他要救沈玥,只能一路避开所有人,孤身前来。 轰隆一声! 棕熊挥舞着一人高的树干猛地砸下来。 萧亦然顾不上解释,调转马头一个转弯,避开身后砸下的树杈,向猎场更深处冲去。 沈玥得了片刻空隙,飞快地朝后瞥了一眼紧追不舍的棕熊,大声喊道:“上林苑监与朝中勾连,这熊是冲着仲父来的!” 萧亦然会意。 他骑着沈玥的马,险些被重箭射了个半死,沈玥披着他的氅衣,叫发了狂的棕熊追得慌不择路。 今夜这围猎还真是异变迭起,热闹的很。 * 围场外的看城里已是剑拔弩张。 值守的将士来报,围场内的军哨前前后后响了三回,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无疑。 袁钊的副将广川守在外面,先将看城里的大小文官围了,一个也不许走漏。首辅杜明棠年事高,不曾前来观礼,也派了一队人去,看守的严严实实。 内里的文臣多半得了些风声,知道这夜的大围难过,沉寂地坐在位子上。世家子却不肯安分,几个黎家人高喝着自己是皇帝的表兄,拿出皇亲国戚的身份来压人,叫嚣着要出去。 光禄寺安排了些吃食,广川拦着一一细查了,指了王全身边的小太监平安道:“他跟着入过王府,瞧着有几分眼熟,便让这孩子进去送。” 王全赔笑道:“是了。将军好眼力,平安是咱们漠北的孩子,军户所出来的。陛下对他疼爱的紧,时时都带在身边。这孩子笨手笨脚的,不会伺候人,碎了陛下不知多少好东西……” 广川呲着牙,亲切地拍了拍平安的脑袋,笑道:“王内监不必多言,说破天,末将也不可能放你进去。” 王全讪讪地笑了笑:“旁的倒也罢了,那几个黎家子是难缠的,上头还有太后和国舅爷,让咱家进去劝上一劝,将军这里也能消停些不是。” 杜英站在门口,冷笑一声。 过了今夜,国将不国,谁还认什么太后和国舅? 广川摆摆手,命人在外头守着,亲自同二人一齐进去。 他腰刀出鞘,五尺长的戚家刀就这么拎在手上,跟在两名太监的身后,转了一圈,比什么劝谏的话都管用,几个人立时缩了脖。 杜英拦住王全问:“内监,我祖父如何了?可吃过药没有?” 王全恭敬道:“通政使大人放心,咱家方才给打从王帐那边过,首辅大人一切安好。” 杜英点了点头,靠在门框上,闭目养神,不再言语。 季贤席地而坐,面前摊着一纸画卷,正挥毫泼墨,上头仪仗威武,打马行猎,赫然是一副天子巡守图。 广川从他身边走过,险些踩到地上的纸,他低头瞥了一眼,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还有心思画画? 季贤似有所感地抬起头,冲他从容一笑。 起风了。 疾风骤起,席卷猎场,霎时间云消雾散,明月乍现,天地一片澄明。 广川大步流星地冲出去,一路从看城飞奔而下,扬鞭纵马,高声疾呼。 “收合围!封闭猎场,不得进出!” 铁甲军两道合围,有条不紊地朝内里缩紧。 包围圈愈来愈小。 马已经没了。 沈玥被腰带绑着腕子,倒挂在树杈上,摇摇欲坠。 只要能再拖住一刻钟。 萧亦然甩了下脸上的血珠,拇指紧紧按在刀柄上,他微微低头,不让额头上的汗珠滑落进眼睛里,眼神直直盯着前方发狂的巨兽。 噔!噔!噔! 他不退反进,身形如利剑急掠而出,踏着树干瞬间攀升而上,树叶簌簌落下,遮住了棕熊赤红的双眼。 就在这一瞬间,锋利的横刀反转而下,借着他跃地的力道,从上至下,斩开厚厚的熊皮,划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一击得手,棕熊仰天怒吼,他咆哮着转身,如一座高山,径直向眼前这个弱小的人类压下! 萧亦然踏步向前,熊爪擦着他的肩头略过,左肩上的箭伤迸出一道血花,肩胛几乎被熊爪戳了个对穿。他以自废一肩为代价,单手架着横刀,腰腹一转,借刀力再度挺身而起,将刀锋径直插进了棕熊背后的伤口! 以伤换伤,一步不退! 沈玥不知何时已解开了萧亦然绑在树杈上的腰带,他手握折扇,单手抱树,紧紧盯着下方的战局。 萧亦然这种不要命的打法,几乎要骇破他的心脏,幼时在漠北的沧云关,他曾无数次见过萧亦然是如何在鞑挞的铁骑之下反击的。 当绝对的力量如洪流压迫而下,只能进,不能退。 退一步,必死。 萧亦然面色不变,微低着头,脚步连错,连连避开棕熊连掌带风的攻击,他握刀的手在颤抖,左肩已经几乎没有了知觉,眼前因失血过多,开始模糊重影。 无数次游走在生死边缘,他极为熟悉自己此时的状态,大半条命已经踏入了鬼门关。 萧亦然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畏惧,亦没有兴奋,一如往常般冷静地转身,提刀,错步。 他一脚踏在棕熊挥舞而来的前爪,借力腾空,高高跃起,横刀划破长夜,在远方初升的朝阳下,反射出一道耀眼的银光。 叮地一声脆响! 无数璀璨绚丽的翠玉从刀面落下。 萧亦然反手将横刀劈进棕熊的脖颈,棕熊吃痛反击,熊掌带着腥风落下。 他已然脱力,避无可避,直挺挺地仰面倒了下去,眼前尽是片片碎落的翠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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