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春台坐在院子里捡拾晒好的草药,他抱着竹篮,垂下眼眸专注地翻捡着阳光下熠熠的石斛,他抬头看了眼明亮高远的天空,暮夏时节的午后安逸寂静,蝉鸣混合着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暖洋洋的天气让人舒心。 但他并不觉得很舒服,阳光照在他的后背带来一种烈烈的灼烧感,或许是有太多类似的经历,所有暴露在天空下的环境都会让他感到不适。 太敏感了。 沈春台淡淡地看过一株株药草,在心底平静地嘲讽自己。 就在这时,一柄油纸伞悄无声息地为他挡去了灼热的光线,沈春台头都不抬,他依旧做着手头的事,将竹簸箕里摊开的草药一株一株地翻面,检查破损。他打理药材时总是认真又细致,垂下的眼睑被额发挡住大半,披散在身后的头发在阳光的照耀下几乎透明,苍白的皮肤映着青色的外袍,整个人显现出病态的干净与清澈来。 沈梅枝伸手握住面前人瘦削的肩膀,感受到了沈春台下意识的瑟缩。沈梅枝不禁笑起来,马上快两年过去,沈春台依旧没有习惯他的触碰,不过他并不太介意,那个暗卫也不常碰他,沈靖遭受了太多恶意的触摸,害怕是正常的。 身后站着的人让沈春台不安极了,他放下竹簸箕,虚虚握起手,转头轻声问道:“怎么这时候回来?” 就在七日前,沈梅枝跟随玄和散人出谷云游,这一旬未到便回来,此前从所未有。庇护医仙谷的悬崖够陡,瀑布够磅礴,让沈春台根本不知道就在三十里地不到的谷外,一只黑压压的匪兵如巨龙般盘踞此处,伺机而动,沈梅枝也正是因此才提前回谷。 沈梅枝早知道那个疯狗般的暗卫迟早会闻着味道找到这里,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在谷恩心的情报里,顾戎已然疯魔,失去理智,深知自家大师兄心意的谷恩心提议先将沈春台转移藏起来,待师父回来后再做打算。 “顾戎那副样子会吓到他。”谷恩心面露顾虑,瞥了眼西方。 闻言的沈梅枝却只冷笑,他脚步不停地向着沈春台所住的院子走去,江湖医师的语气淡漠,带着窥破人性的冰冷。 “也该吓吓他。师父非要让他记起过往,清醒神思,醒过来有什么好,待他真正怕了,才会想要和过去一刀两断。” “彼时把人带走了,过段时间也会求着把人送过来” 沈梅枝的尾音带上些许嘲讽:“他的情谊会让沈靖蒙受多大的痛苦,那条疯狗此刻还不清楚吧。” 面对沈春台的疑问,沈梅枝只笑,他的手向里摸去,很快覆上了沈春台的脖颈,医师的手指灵活修长,正细细摩挲着沈春台的脖颈一侧。 下意识的畏缩让沈春台向后仰头,被迫跌进沈梅枝的怀抱,沈梅枝的手顺着脖颈摸上他的下巴,并逐渐用力,不断抬高,直到沈春台可以与之对视。 碎琉璃般的光落在两人的身上,如此暧昧的氛围下,沈梅枝轻巧淡漠的语气此刻再次响起,如毒蛇般攀附上沈春台的脊背。 “谷外有人找你。” 感受到怀里人那一下剧烈的颤抖,沈梅枝低笑,吐息落在沈春台的耳蜗:“猜猜看——是谁?” 长久的沉默,沈春台又惊又惧,他望向沈梅枝的视线里写满了无助。多年来他从未被善待过,几乎是下意识他便想起了许多人,但这些人都让他感到恐惧,只有一人…会是他吗,他怎么会… 察觉到沈春台惶恐的情绪和愈发明显的喘息,沈梅枝安抚地抚摸他的额头和侧脸,如同把玩一件趁手的宝物般。两年多来他们的相处模式都是如此,沈梅枝将沈春台视作他的所有物,一有空便时时刻刻放在视线里,爱不释手。 “看你怕的,不逗你了,”沈梅枝俊朗的面容添上一丝隐晦的阴冷,但他的嘴角依旧勾着,愉悦的模样,“是你之前的相好,那个暗卫找来了。” 像是被雷击中,沈春台瞬间僵住了。他甚至觉得这比被定北王捉回去要更加可怕,他无措地看向沈梅枝,即使面前的人再心术不正,数年来他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江湖医师。 沈梅枝了然地笑起来,他抱着人在回廊坐下,引导着沈春台看向院外郁郁葱葱的田野和树林,沈春台的精神状态一直很差,轻易便会被刺激到,他的院子即使在医仙谷内也算得上僻静,数年来只与无声林海为伴。 看随风涌动的树林,沈春台感觉方才瞬间急速跳动的心口一点点平静下来,但他还是出了一身的冷汗,吹来的风未曾让他清醒,反而愈发冷,头脑混沌。 “想见见他吗?”沈梅枝轻描淡写地描述着顾戎的匪兵情态,“我看他那副样子,怕是大有不见你不罢休的样子。” 多年的虐待让沈春台对逼迫尤为敏感,他侧脸看向沈梅枝,声音轻轻的,带着颤抖:“…非要见我?” 不是不想见,是怕极了他人强硬的手段,印象里这样的前调带来的必然是剧烈的疼痛,沈春台下意识怕起来,瞳孔都开始放空。 即使那是他午夜梦回里无数次梦见的人。 沈梅枝轻车熟路地将人拥进怀里,他一边安抚着,一边含笑地为谷外的匪兵添上一些莫须有的罪名。 “听说名声并不好,民间都传那匪兵与边境兵没什么两样,都是烧杀抢掠之徒。” “大家都很担心你,我已与谷恩心商议好,这些日子你先避一避,谷里有他们顶着,无论那暗卫再穷凶极恶,一时半会也找不到你。” “我知道你一直想要忘掉过去的事,现在就是一个机会。干干净净的活着,好好修习,争取择日飞升,过去的事与你再没有关系。” 沈梅枝的眼神温柔到几乎能掐出水来,他此刻像是真的爱极了怀里的人,一字一句都像是在为爱人做打算。 顾戎的匪兵凶恶。 谷里众人的照顾爱护。 忘掉过去,好好生活。 无论从哪个角度,都像是在劝着沈春台暂时躲避,不要出去。 但那是沈春台心意相通多年的爱人,沉默寡言的他如何会变得穷凶极恶。 医仙谷弟子爱护他不假,但他又怎能因为自己,将谷内众人置身于危险之内,自己苟且偷生。 …过去的种种,并非想忘就忘,哪怕在谷里再待二百年,哪怕真的休息飞升,不堪的往事就真的不存在了吗。 多温和的话语,多体贴的爱人。 实则句句话都在将他往谷外逼,逼着他出谷,逼着他去面对。 沈春台心绪紊乱,也不愿再想,清醒给他带来的伤痛太盛,无论他此前是否真心思念过那个黑暗中的身影,抑或是真的对过往失望恐惧想要忘却,此刻他都只剩下一个选择。 他疲惫地缩起身体,闭上眼睛,远处传来剧烈的炸响,虽不至于受到惊吓,但还是让沈春台不适地皱起眉头。 “…那是什么声音?” 沈梅枝脱下披风盖在沈春台的身上,细致地掖好衣领,缓声道:“那是他领兵炸山的动静,我回来时,谷外巍山已被大火烧过,泉枯脉断,草木尽凋。” “别怕,”沈梅枝按着怀里人的太阳穴以缓解他的紧张情绪,顾戎越激进,越衬得他平静温和,“谷恩心他们守着入口,无论如何不会波及到你。” 熟悉的感觉如海浪般潮涌,沈春台再也无法忍受有人被自己连累的负罪感。他不可避免地想起那个出逃的除夕夜,他被紧紧地抱在怀里,坚定地保护着,那夜的风里裹着醉人心脾的草木芬芳,他怎么都忘不掉。 如今攻守易形,自己却还是累赘。 坐立难安,难以忍受,好像有一只手将他的心剖出来反复煎烤,质问他为何能如此心安理得地坐视他人为自己而死伤。 沉默后,沈春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扶着回廊的红木圆柱,指尖发青,嘴唇苍白。 “让他们回来吧,我…这就出去了。” 沈梅枝依旧坐着,他的眼底有心疼,但更多是笑意。那个暗卫陪着沈春台度过了最难挨的岁月不假,但沈春台是那么心软善良的人,让这样的人为难,以至于对过去的心上人产生抗拒心理,并不是很难的事。 把小心翼翼变成难以靠近,把思念化作强迫,把歇斯底里的痛苦说成同谋者的为虎作伥。 “那暗卫如何短短几年便能拥有自己的私兵?怕不是...来抓你回去。”
第49章 相见 沈春台来到医仙谷入口时,众人皆背对着他,神色紧张地面向谷外。谷瑛第一个看见了沈春台,小跑过来扶住他。 “你怎么来了?”谷瑛看着沈春台不佳的脸色,脱下自己的纯白色的外袍披头盖上沈春台的头脸,“快回去,别让他看见你!” 他? 沈春台的视线被谷瑛的纱袍阻碍,变得模模糊糊,他看向谷外的方向,结界外很吵,隐约能听见鼎沸的人声和躁动的马蹄,光是听着便觉得声势浩大。 原来摆脱了自己,初七可以生活得这么好。 沈春台难以抑制地自卑起来,他曾经赤诚热烈的爱在清醒的瞬间便开始畏缩,过去难堪的往事都被目睹,他还有什么资格去… 思绪被打断,结界发出剧烈的鸣响。玄和出发前留下的结界足够结实,但这耐不住顾戎匪兵中的异士轮番攻击,巍山山眼被炸通,泉水被斩断,就连阻碍视线的草木都被一把大火焚烧殆尽,随着结界被击穿的瞬间,属于凡世的风终于扑上沈春台的脸。 浑浑噩噩的两年世外桃源的生活被强行打破,他终究要面对自己的过去。 一股草木灰夹杂着血腥气的味道钻进鼻腔,骤然的狂风让沈春台不由得后退两步,他下意识捂住谷瑛的纱袍,纯白色的纱袍盖在他的头上,流水般顺着身体倾泻而下,将他清秀的脸遮掩至半,难以看清。 沈春台的面前站着医仙谷留守的弟子们,面对这个新来的师弟,他们敬而远之的同时又带着下意识的爱护,这让他们齐齐挡在了沈春台的身前。 从顾戎的角度,他看见的就是一群身着月白色长袍的医仙谷弟子俱面露愠色,他们的身前是残破的结界,他们的身后是一个披着半透明纱巾的单薄身影,那人泠泠地站在人群最后,被一个女子搀扶着,正透过纱帘看向自己的方向。 光看身形,倒是有些像… 顾戎冷笑起来,他回想起沈梅枝的挑衅,他本无意以如此强硬的手段直接攻进医仙谷,但沈梅枝的态度惹恼了他。 “沈靖无论如何也是北国贵子,哪怕他死了,你也配不上。” 平静中蕴含着轻蔑的视线,含笑的声线和逐渐远去的背影。这一切都化成引线,彻底点燃了顾戎心底的怒火。 顾戎高坐马上,远远地看着那个人群后的瘦削身影,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但恍惚间他似乎真的觉得自己看见了沈春台,太像了,给他的感觉太像了,只比沈春台高一些,也养的好些,头发在太阳下琥珀般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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