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番王爷代表南朝出使北国,这负责路途接待的,恰巧就是当年沈公子家里。 世事总是巧的。 最终王爷按捺不住,他放下酒杯,觥筹交错间,王爷看向上首的沈端。 “早闻令弟毓秀博文,天人之姿,今日可有幸相见?” 沈端似乎等这个问题等了很久,他扯起淡淡的笑容,微一拱手,仪态骄矜:“幼弟顽劣,为兄的失职。他昨日跟着母亲城外礼佛后便不知所踪,穆王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王爷顿了顿,放在案上的手微微收紧:“不妨事。” 我靠着石柱,跪坐在殿厅的阴影里,身边就是队长,初二初三守在更近一些的地方,初八在房梁上蹲着,满殿都是同僚,暖洋洋的熏炉烤着香片,酒味混着各路人马的恭维与交谈,混着浑身的酸痛,头又晕了起来。 队长侧脸看过来,声线平淡:“出去透透气,早些回来。” 我领命,顺着小门退出殿厅。出门的瞬间便被夜风扑了满怀,我舒展下酸涩的四肢,身后的宴厅里依旧燃着不尽的长烛,鼎沸的人声随着脚步越来越远,我在一处小花园停下,这是外院,不用担心会遇见沈府女眷。 曲折的水上回廊,最终点是几个连接在一起的白顶水榭,幽静的湖水缓缓流淌着,顺着夜风在月光下泛起层层涟漪。 花园里昏暗无光,只假山后幽幽点着一根并不明亮的蜡烛,愈发衬得这里安静。 我站在回廊里,感受着风如流水般拂过身侧,原本混沌的头脑也一点点清楚,我看向远处隐隐绰绰的宴厅,思考着什么时候回去。 就在这时,什么落入水中的噗通声响了起来,我下意识看了过去,但并未动作。我是南朝的王府暗卫,不能在北国贸然现身。 正当我转身欲走时,低低的闷哼声紧接着响起。接着月色的烛光,我只能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身影挂在水榭的栏杆外,脚尖已然已经碰到了湖水,北国人怕水,四周寂静,怕是除了我再无他人。 心底传来什么异动,也许是被一路以来的平和感染,我最终还是将那人捞了起来,那人并不重,更何况我只需要将他从栏杆外拽进来,仅此而已。 这并不需要我现身,于是我转头就走,却被一声清脆的鸟鸣唤住脚步。 人…变鸟了? 我转身回头,却被骇得下意识后倾身体。 一只白色夹青的小鸟就凑在我的鼻子前,小声地啾啾叫。一只手握着鸟儿,小鸟的身后,一个少年倚着栏杆,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满眼都是温和的笑意。 “恩人,救了我和小凤,一声不吭便走么?”少年松手,那只叫小凤的鸟盘旋着飞走,他将双手背到身后,代替了鸟儿,自己凑了过来,“我看你好生眼熟,恩人,我们是不是上辈子见过?” 夏夜的晚风从他的背后呼啸而来,伴随着幽幽的海棠花香萦绕在周围,蝉鸣在这一刻也静了下去,我似乎只能听见湖水在沉寂地缓慢流淌,一只蜻蜓从远处飞来,掠过湖面,飞向远处。 他离我极近,眼里有玩笑,有好奇,但更多的是善意的笑。 在他的眼底,我看见了自己惊慌失措的眼眸。 一身黑色浮金的锦缎长袍,头顶熠熠的白玉发簪,行动间从衣袖中漏出的紫述香气。压着衣襟的金项圈光彩夺目,脸庞光洁,双眸明亮,面色红润,声线开朗又温和。 这都是北国贵族的装束,而出现在这沈府中,行动自如又恣意洒脱,想必就是那名差点和亲的贵子,王爷好奇多年的人——沈靖。 他见我沉默,歪了歪头。月光昏暗,他的眸子越愈发亮,浑身都莹着一层柔和的光,他在回廊边坐下,打量着我,半晌后又笑起来。 “我明白了,”他仿佛想起了什么,“你是暗卫——影七,对吗?” 即使我一身黑衣,沈靖也不该如此之快地认出我来。 见我神色警惕,他将双手微微举起表示自己没有威胁,他的手很漂亮,是养尊处优的朱门贵子才能拥有的齐整修长,他露出的手背手腕没有任何瑕疵,像是羊脂玉雕刻而成。 “好多年前我哥哥带我认过你们,虽然我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认人,”沈靖的声音很好听,流水般平和,还带着不谙世事的干净,“所以很早很早以前,我便认识你。” 少年的身影在夜色中略显单薄,但从他的声音与面色足见他的十足的精神,沈靖见我不应声,自来熟地站到了我的身前,他上上下下看了一圈,似乎有些不满意,又在怀里找了找,最终翻出了什么,捂在手心。 “我看恩人浑身素净,竟无一物傍身,这样到了下一世,我该怎么认出恩人呢?”他轻松地开着玩笑,伸手来牵我的手腕。 我理应拒绝,理应挣脱,理应以最快的速度融入黑暗。 在今夜的夏风和煦,花香融入湖水的氤氲,荷叶荷花互相碰撞,圆月如同烛光,竟也摇晃起来,我看着身前的人,竟然真的觉得似曾相识起来。 他见我不拒绝,心满意足地掰开我的手指,一颗冰凉的明珠滚进了我的掌心,打眼看去便价值不菲,还没等我拒绝,沈靖便合起了我的手掌。 被宠爱包围的沈府幼子有着一双极明亮的眸子,这双即使在夜晚也能熠熠生辉的眼眸让我在对视间失去了开口的本能,冰冷的珠子混着我的汗,在掌心叫嚣着存在感。 “既然认出了恩人。”沈靖似乎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漂亮的弧度,晚风吹起他的额发,他深色的头发和鲜亮的唇色映衬交融,我的视线从他的侧脸,一只转移到他伸出的手上。 “那今日便算我们久别重逢,如何?” 在沈靖期待的目光中,我感觉自己几乎是艰难地点了下头。 沈靖很开心,肉眼可见的他眉眼间又明媚了几分,他在水榭里走了几步,重又停在我的身边,他似乎很开心我能够回应,急切地想要与我说些什么。 “早知十年不见,当年我就该早早过去与恩人相见的,”他笑起来,眉眼间还带着一丝孩子的稚气,“不过没关系!” 沈靖摆了摆手,他抓住我的手臂,在意识到我没有挣脱后,语调上扬。 “恩人,不对,是——初七。” 远处为了庆祝南朝使者的烟花终究炸开,奇异绚烂的光天空打下来,将小小的水榭照的亮堂通明。 四周依旧昏暗,但水榭里似乎亮起了永世不灭的光,沈靖站在中央,抬起了手臂,他的手掌张开,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如此不合时宜地注意到指腹,但他的指腹柔软光滑,血色充盈,是健康的做派。 在这样的烟火中,沈靖的声音忽远忽近,似乎他还站在原地,又似乎身处于天边,越过云层传入我的耳畔。 他说什么? 他说。 “有缘人自会相见,初七,好久不见。”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吗,见到这名身份显赫,富贵泼天的沈家公子。 也许我们很早以前就有过相见的机会,如果和亲继续,他也许会成为我的主母,我会在十年前就会与他相遇。 但就如同他的笑言,有缘人自会相见。 我看着他,看着站在烟火余光下的沈靖,看着这名万千宠爱下长大的骄矜贵子,脑海里竟生出些酸涩感,他笑得越明媚,这种感觉就越盛。 我想,他应该是这样的。 我又觉得自己可笑,沈靖是沈氏幼子,巡抚之弟,这样的人生本就属于他。 沈靖,我们之间,算久别重逢吗? 罢了,只要他过得好,晚些见面也不算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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