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年的除夕夜他成功把人带了出去,好好养几年,沈春台也会是这副模样。 顾戎反手将缰绳缠绕在手背,重重勒马,他难以抑制地皱眉,他似乎看见那双纱帘后的眼睛在与他对视。 在看什么? 顾戎笑起来,眉眼间显出癫狂之色。他右手向后拎出长弓,左手摊开接过孙铭递来的箭,几乎是在须臾之间,顾戎搭弓上箭,他微微歪头,对准那个身影,松开手指。 数年来,他行事全凭感觉。过去那个做事谨慎的初七已经被他亲手埋葬,没有在意的人,也就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根本不会在意此举带来的后果。 顾戎的箭比他的前主只差一些,划破长空的箭嘶鸣着向东,锋利的箭尖迎着明晃晃的日头,医仙谷打头的一个年轻弟子似乎看出了轨迹所向,伸长手臂拨开人群,重重推向最后方的那个身影。 顾戎的弓还握在手里,他端坐马上,居高临下,所有的一切在他的眼里似乎都被慢放,他看见那弟子眼底的惊诧,那个被向一边推开的人。 那人受到推击向一侧踉跄,他身边的女子在危急关头扶住了他,这也导致他并未能完全躲开那支利箭,箭尖刺破纱帘,带着那块白色的纱刺进泥土。 时空好像在这一刻静止,沈春台惊魂未定地靠着谷瑛,那支箭来得太过突然又太过锐利,谷恩心重重的一推让他捡回了性命,但谷瑛给他遮脸的纱帘却被钉在了地上。 沈春台凝视着依旧在微微颤抖的箭尾,幻想着如果这一箭他没能躲开的场景。 初七,他认出我了? ...那他为什么会向我射箭?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当沈春台茫然的抬起头的瞬间,他听见了一声长长的马儿嘶鸣。 他下意识向后躲避,同时看过去,他直直对上了男人的视线。 顾戎是被马嘶声唤醒的,他回过神来时看见的就是自己被缰绳勒到青紫的手背。顾戎觉得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在瞬间竖起,腰背发酸,大腿发软。他本能般翻身下马,却在马靴踏上泥土时感到眩晕,他差点栽倒,却又立刻拔刀出鞘稳住身形,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 …他看见了谁啊。 在做梦,在做梦吧。 沈春台,活着的沈春台,就站在那里。 顾戎握着弯刀站在结界前却不敢再进,医仙谷的弟子里里外外地挡在那人的前方,顾戎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不敢再向前进了,他做过太多这样的梦了,梦里的沈春台也是这样,远远地站着,他一靠近,人就消失了。 哪怕是好好看一看也好,就远远看一眼,再多看一眼。 就在这时,最后方的人影似乎侧脸与身边的女子说了什么,那女子面露犹豫。但依旧拍了拍她身前弟子的肩膀,几秒后,医仙谷的弟子们向两边散开,沈春台拢着披风,走到了结界前。 他的脚步很慢,但走的还算稳当。顾戎甚至忘记了呼吸,一直到沈春台站定脚步时才反应过来,顾戎向前迈了一步,距离沈春台只剩半个手臂的距离,这名赫赫的匪兵首领却再次停住脚步,只因为他感受到了面前人的呼吸。 不是假的,不是做梦。 顾戎再次头晕起来,他只能用力地握住刀来让自己镇定下来。面前的沈春台褪去了两年前的稚嫩,原本清秀的面容再次隐隐显出原本绮丽的底色,清澈的眉眼,略带血色的双唇,在阳光下熠熠的头发,带着闪躲的视线。 顾戎盯着那双带着微薄血色的嘴唇,印象里沈春台的嘴唇始终苍白,从未有过那么鲜活、那么健康的色彩。 几乎是下一秒,顾戎注意到那双嘴唇动了,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来,那个刻入他骨髓,刻入他心脏深处的声音,沈春台的声音。 就在这一瞬间,所有感官全部回笼,顾戎清醒了,他直视着面前的人。 他说。 我不想看见你。 自己该感到愤怒吗?自己该感到背离吗? 顾戎恍惚地想,他觉得一缕狂喜从背后缓缓升起,顺着脊背,一直在脑海里炸出烟花,他再一次听见了沈春台的声音,梦里的乖乖从不说话,记忆里的沈春台又常年虚弱。 他从没听过这么健康的沈春台说话,沈春台说不想看见自己,那没关系,至少他还活着。 还活着。 还活着。 顾戎突然后退了一步,他将弯刀背到身后,上上下下扫视着沈春台,视线像是要化作实体。顾戎看见沈春台脖颈上肉眼难以发现的疤,已经长出来的那两枚指甲,有了点肉的脸颊,眼底的平静。 两年多来小儿闻之夜哭,令两国元帅头痛不堪的匪兵魁首就这么跪了下去,顾戎甚至来不及收刀入鞘,就那么拎着弯刀抱住了沈春台的腰。 他跪在沈春台的身前,手臂用力地环抱,顾戎的额头抵着身前人的腰腹,几秒后,沈春台听见了男人压抑嘶哑的低泣,这个满身煞气的人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声隐忍,手臂用力。 他想起昏暗的水牢,潮湿泥泞的锁链,他也是如此地跪倒在初七的怀里哭泣。他们的回忆里似乎鲜少欢乐的往事,一眼看去,尽是灰烬。 沈春台看着远处黑压压的兵士,那就是初七这两年的成绩吗,听说初七依靠着他们在大漠深处占据了一座城,巍峨庞大。 受了很多苦吧。沈春台低头看着男人,数年来一直浮动的心神在此刻终于安定下来,他伸手抱住顾戎的肩膀,闭上了眼,轻声重复道。 “我不想看见你。” 他不能再连累初七了。 顾戎却好似没听见一般,他始终紧握弯刀,那精悍的匪兵们也都不敢放松。沈春台注意到了这一点,他一点点蹲下去,与顾戎对视,沈春台伸出手擦去男人脸上的水迹,然后握住顾戎的左手,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 匪兵首领伤疤交错的手依旧用力,沈春台沉默半晌,低低地开口。 “初七,我怕。” 伴随着尾音落下,弯刀也随之落地。顾戎像是惊醒般,眼神里甚至带着惶然,他用力地抱住沈春台,顾戎的眼眶通红,声音剧烈地抖着。 “我知道,我知道…别怕。” 沈春台一动不动地被他拥在怀里,顾戎一会儿紧紧抱着他,一会儿又放开,仔细地端详着他的脸,似乎是在确认这一幕的真实性,半晌后,沈春台听见男人的声音再次带上哭腔。 “真好,真好。” 沈春台想,初七是不常哭的。两年前他濒死那一夜他也听见了初七的哭声,那时他的手被初七紧紧地抱在怀里,捂在心口,初七的心跳快速又有力,但那时的他觉得很冷,连带着初七的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此刻他看着面前的人,好像回到了过去无数个瞬间。 他再次看见了初七的脸,与他不同,无论身处什么处境,他的初七眼里都有着一缕勃勃的生意,这让他在漫长的折磨中一次又一次坚持下来。 好像看见这个人,看见他的眼睛,就觉得还能活着,就觉得还有希望。
第50章 面对 漫天的狂沙吹得整只队伍都行进艰难,孙铭策马至前,随后返回,顾戎所带亲兵呈回字队形,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一顶金色的马车,三匹黑马保证了马车的平稳和速度,偌大的车厢以及厚厚的布帘显示出这顶马车的与众不同,整个车厢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 整只匪兵沉默又紧密地围绕着马车,马车左侧,顾戎策马跟随,面容冷峻,不断巡视着周围。 马车内,临近车门的地方跪坐着一个小童,那是队伍经过临安时紧急采买的仆人,队伍里没人会照顾沈春台,顾戎怕陌生人会吓到沈春台,于是买了一个跟随沈春台。 挥退小童端来的茶盏,沈春台坐在床榻的一角,沙石路面时常颠簸,他倚着车厢壁合眼休息,脸色却因为长期奔劳而并不好看。 多日前在医仙谷门口,顾戎问他愿不愿意和他回去,沈春台的本意是拒绝,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拖累初七,又怎么能放任自己回到初七身边。但就在沈春台犹豫之际,他看见初七拿来了一床褥子绑在马鞍四角,沉默地布置地尽量软和的环境,初七看过来的视线小心翼翼,高大的男人在此刻突然畏缩起来,他害怕自己的话语会逼得心上人逆反,于是只敢无声地布置马鞍,收起一切可能会伤到心上人的刀剑,屏着呼吸等待回答。 假装忙碌的顾戎眼前突然出现一双浅绿色的儒鞋,他顿住了,像是在等待审判一般,他对面的人也好似下定决心般,声音又细又低,带着不确定和退缩。 “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伴随着顾戎肯定的回答,沈春台在医仙谷众人愕然的视线下坐上了那匹通体纯黑的高马,顾戎并未一同上马,他牵着缰绳安抚高马。就在这时,一个身影出现在结界口,那是沈梅枝,沈春台低下头不去看他,顾戎挡在他的面前,面对两人都不算友好的态度,沈梅枝却依旧笑吟吟,他一个眼神,身后一个弟子将一个大包放进孙铭的怀里。 “那是沈靖日常所喝的药,一日两贴,早晚不同,我各自封了帖子在上面,你们所至漠西大概月余,这里的药足够。还有一些惊厥气血的药方也都包在里头,”沈梅枝袖手,缓缓走至顾戎身边,他伸手欲握春台的手背却被刀鞘打开,沈梅枝并不恼,转身贴近顾戎,“什么时候养不下去了,或是他对你心灰意冷了,就给我把人送回来。” 顾戎并不理会,牵着马离开,他生怕硌到沈春台,一直到了最近的城镇置了马车才上马。在经过广陵府金陵府时都对车厢进行了加固,一路走来,车厢里的床榻和药炉都换成了最好的,顾戎面对比从前健康的沈春台时的态度却更加谨慎,所有人都能看出顾戎的担心和喜悦。 沈春台坐在车厢一角,强忍着不适将每日的晨药喝完,大漠里水是宝贵的资源,他不愿意给初七添麻烦。一个多月的路程里,沈春台见到初七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沈春台不允许自己多想,于是便总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厢里,只在队伍夜晚驻扎时出来吹一吹风,每每这时,顾戎便会挎刀站在他的身边,一言不发地给他拿零嘴,围披风。 终于在一个初秋的早晨,沈春台刚喝完药,门帘便被叩响,那是孙铭。 “沈公子,马上就到平城了。” 遖颩噤盜 小仆应声,拿起厚外衣给沈春台穿上,初秋的大漠并不算太冷。但鲜有城镇的漠西风大,沈春台依旧受不住。 一炷香后,马车缓缓停下,门帘被一只伤疤纵横的手拨开,顾戎的脸出现在门帘外侧,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到了。” 沈春台在小仆的搀扶下走到门口,一只粗粝有力的手随即扶了过来,沈春台沉默地走下马车,站在顾戎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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