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铭,这就是你所说的护卫?” “江湖人诡谲,无孔不入,”孙铭觉得喉头发紧,自己仿佛要窒息般,“…将军恕罪!” 他实在摸不准将军如今的脾性,两年多来不断有江湖刺客前来大漠刺杀他们的主将,半月前他主动请缨率队护卫,却还是在今夜让刺客趁虚而入,悄无声息地摸进将军休息的大营。 但两年多来,这些刺客从未得手过,他们的残躯被抛进大漠的深沟与黄沙中,化作这片苍凉土地上崛起势力的悠扬颂歌。 沉重的铠甲被扔上桌子,伴随着新刀出鞘的嘶鸣,孙铭抬头,看见的就是将军自顾自披挂的场景,他无言退下,吹响号角唤醒轮班的轻骑兵。 不用多说,本就难以入眠的将军被深夜吵醒,代价就是平城军夜半出击,千里奔袭,攻打哪座城池,也仅凭将军的心意罢了。 刚从京城回来的将军,并不如此暴虐。 但远在王城的定北王不知如何追到了将军的踪迹,不断派人送来东西,有时是一个破碎又被补好的白瓷瓶,有时是一床满是血污的锦被,有时就只一个木盒。 孙铭认得那个木盒,当年将军九死一生找到的双生莲,便是用这个盒子装着送了回去。 这些东西陆陆续续送到平城,将军一看便是一晚,看到满眼通红,看到双手颤抖,看到夜不能寐。于是在每个将军难以入眠的夜晚,平城军都会拉起战旗,夜袭边城。 如何形容这两年来的将军呢。 漠西深夜的风夹着粗粝的石子,打在头盔上噼啪作响,偶尔有飞上眼睑便是钻心的疼。孙铭看向前方的身影,却只感觉到了浓重的亢奋,那柄钢刀早早的出鞘,随着主人的动作紧贴马腹,月光流淌在刀面上,滴下血一般的光晕。 如此精悍的背影,率领着骑兵一路向东,喝马声与呼喊声交错着,大漠好似都为之颤动。 可孙铭却觉得眼前的主将好似一具行尸走肉,一具没有意识的杀人机器。 将军永远选在深夜出击,他整晚整晚地端坐桌前擦拭弯刀,他南望,他看着手里的刀,语气平静。 “我恨不得立刻下去陪他。” 那是那床锦被送到的晚上,将军看着桌上摊开的被子看了很久,将军脸上无悲也无喜,就低头那么看,又过了好久,灯烛都只剩末端,将军又开口了。 “要是那晚我能带他逃出去…就好了。” 每个奔袭的深夜,将军或许都沉溺在那个除夕的噩梦里,即使平城军已经是漠西周边最大的一股势力,即使将军东征西掠无人不知,一到深夜,他依旧会惊醒,为过去的自己而悔恨。 这次将军选择了盛城,那名沈公子的兄长所掌管的城池,他们未遮掩的呼喝声惊动了草丛中埋伏的北国斥候,盛城早就收到了消息,他们到达的时候,盛城城墙之上早已燃起了熊熊的火把,红色的火焰连成一片,烈焰冲天,旌旗蔽月。 面对站满城墙的北国守军,将军没有丝毫退缩,他勒马,抬首向上看,那里高高立着一人,那人在副将的簇拥下冰冷地与他对视,面对盛城城主的注视,孙铭听见了将军的笑声。 孙铭听人说过,盛城城主是那位沈公子的兄长。数年前他为了寻找幼弟举兵南下,在大肆烧杀抢掠后终于逼出了南朝的定北王亲临,两军秦城一战旷日弥久,尸横遍野,兵殍枪断,血流成河。所有的一切在定北王亲口承认沈靖已死时终结,沈月霆终究等到了幼弟的确切下落。 在此之后,两国重新签订休战书,沈月霆没有撤兵,被他占领的那几座城池依旧保持四处硝烟,无法住人。定北王也因此受命驻扎边境,北国南朝再度僵持不下,边关狼烟再起。 在这种情况下,一只流窜于遥远西边的匪兵似乎并不那么显眼,一开始他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直到他们的匪首,内部称其为“将军”的男人一举攻下漠西城,他们才正式进入了边境军的视野。 无论是北国还是南朝的斥候都摸不准这支匪兵的行踪,他们打谁,何时出击抑或是何时撤退,全凭主将心意。 主将何人? 一个突然出现在漠西,自称顾戎的男人。 顾戎高大,顾戎擅弯刀,顾戎嗜血成性,顾戎无恶不作,是南北两朝的儿童都闻之夜哭的角色。 民间广泛流传着这名匪首的传闻,除却这些笼统的闲话外,流传最深的就是他在漠西城主府里修了一座合葬坟,不知是为谁准备。 流言蜚语怎么也说不完,听不完。顾戎不喜欢听这些,但他却喜欢披上斗篷坐在漠西的茶馆里听说书,他挎着刀一听就是一下午,他喜欢听那些绝境逢生地否的爱情故事,尤其喜欢才子佳人在最后关头逃出生天,收到所有人的祝福的桥段,每每听到这里,他都会鼓掌,然后成串地往说书先生的桌上扔钱。 顾戎就是初七,他不再叫那个狗都不要的贱名,重拾自己儿时的姓名,他姓顾,单名一个戎字。 王府里的岁月沉浮,久得他好久才想起自己的姓名,但那没关系,顾戎想,他有很多时间来耗,一桩桩,一件件,在让所有人付出代价前,他不会轻易死去。 所以即使那江湖刺客的剑深深没入了自己的胸膛,顾戎都只感觉一股暖流顺着小腹流下,他捂着心口,甚至有些感叹。 他好像受什么伤都不会死,那一定是他的春台暗地保佑着他,乖乖也一定恨毒了这些人,自己的动作要更加快,不能让春台久等了。 …虽然他的乖乖从来不会生气,但自己不能总是欺负他。 那夜顾戎从刺客的剑下艰难地活了下来,他眼神缱绻地看着床头的木盒。 真好啊,真好。 他知道自己疯了,深夜是他偶尔能清醒下来思考的时间,但他每每窥见刀面里满眼猩红的自己,内心都叫嚣着什么声音,顾戎听不清,但大抵是要求他去杀掠,去以血还血。 太容易了,顾戎想。 这本就是他的老本行,更何况如今有了自己的部下,平城军疯狂扩张下,势力庞大的匪兵孤独地盘踞与漠西城,他们的西面是无穷无尽的黄沙,东面是两国边境,平城匪兵无时无刻不在虎视眈眈着繁华的北国与南朝。 沈月霆的眼里像含着一块冰,他居高临下地与顾戎对视,面对这个疯狗,沈月霆憎恨又厌恶,他想起曾经的自己竟对这人报以希望便觉得可笑。 南朝人都是一路货色。无耻,低贱。 顾戎并不在意沈月霆的心情,他面无表情地仰头注视盛城高耸的城墙,喉结上下滑动,披挂的硬甲随着马儿的走动而发出轻响,盛城外遍地的硝烟和草堆见证着频繁的战事。顾戎举起手里的弯刀,刀尖冲着那轮皎洁的圆月。 他身后的平城骑兵俱下压身体,松开缰绳,一时间,空旷的原野上只能听见呼啸盘旋的风吟。 就在这时,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这份死寂,那是平城的匪兵,他甚至没有穿戴披挂,一路喝马冲着顾戎疾驰。 有骑兵驱马去拦被他斥退,他跪倒在孙铭面前,孙铭弯腰去听,反身拱手。 “将军,沈公子的…身体,有眉目了。” 弯刀被缓缓放下,以一种诡异的角度绷在身前,顾戎凝视着孙铭和那名喘息不止的亲兵,像是在消化这个消息,半晌后他收刀入鞘,声线沙哑,平静中带着笑意。 “好,是好消息,”顾戎倒转马头,他不顾身后严阵以待的盛城将士,他看向策马跟上的孙铭,“马上就回家了,好,去接他回家。” 走了几步的顾戎又突然停下,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认真地吩咐:“府里的卧榻上记得多布置几床软垫被,沈春台怕冷的。” 疯成这样,还记得沈公子怕冷,还装模作样地叫人家全名。 孙铭看着前方将军喝马的身影,心底涌上浓烈的苦楚,他想起城主府主院里那座合葬墓,那里面简单放着一床被褥,另一边则空着。 沈公子的身体没能安葬一直是将军的心头大事,数年来不断派人寻找,有了些眉目。 平城人都知道将军有一个死去的心上人,将军因他执迷,却从未有人见将军祭奠过心上人。 只有孙铭知道,他活着只为复仇,顾戎多次自言是自己是已死之人,何来死人祭奠死人的道理。 沈公子看见这样的将军,是否也会心痛? 孙铭站在大帐外,昏暗的主将营帐内,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他,双膝跪在地上,黑暗里孙铭只能窥见将军怀里的被子,那床血迹斑斑的被褥是沈公子临死前所盖,将军此刻紧紧抱着被子,平日里挺拔的腰背深深地弯下去,好似这床被子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依靠。 在离开营帐前,孙铭听见了隐隐的痛哭,那是埋藏在将军嗜血外表下最真实的反应,此刻他褪去了旧日的暗卫身份,也不再是匪兵首领,他只是单纯作为一名失去爱人的普通人,隐忍地恸哭。
第47章 逃避 顾戎再次率众来到了京城,与之前不同的是这次的他不再狼狈,甚至在抵达京城的那天,路过郊外菁关山时,顾戎在山脚下站了许久,就在他转身离开时却被人叫住,那是一个青年道士,身披繁复的八卦衣,梳着利索的太极髻。 青年的声音从背后的山林中想响起。 “缘主留步。” 顾戎闻言站定,转身打量着身前已然初具风骨的青年,顾戎的眼底含笑,透过青年的身影,他好似看见了数年前自己的模样。 “连俞。” “正是,”连俞注视着顾戎和他身后的兵士们,并不惧色,他瞥向山顶的道馆,轻声问道,“缘主可愿进观小叙吗?” 顾戎笑起来,他握着腰间的弯刀,眼底却冰冷:“你不准,我不信你。” 多年前他与连俞菁关山偶遇,出于私心他放过了这个小道士,小道士说替自己上一柱香,让他与上天求些东西。 那时候自己求了什么? 我求上天怜惜沈春台,不求他一生福禄,财权无双,我求他平安健康。 世事难料,再次走上菁关山上这条破碎的石板路,从前下山打水、手脚笨拙的小童已成了威名远近的道长,而他也从王府叛逃,成了响彻江湖庙堂的匪兵枭首。 “缘主从前并不如此暴虐。” 连俞静静地注视着眼前浑身浮动着血气的男人,初见时高大的黑衣暗卫虽可怖,但眼底依稀可见赤诚与怜悯,尚且有着人的情感。 而不是同如今一般,天下闻名的嗜血残暴,喜怒无常。 顾戎闻言只觉得可笑,他提刀转身便走,亲兵紧随其后。连俞目睹着走远的人群,扬声道。 “我会为你们上一柱香,”连俞眼含怜悯,身为皇室道观的掌事,他早已知晓了两人背后的故事,但世事总是这样的,他无力改变,“…你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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