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比一个这样的小人儿全心全意地爱着自己更可贵的呢? 更何况他的爱人,那个远走大漠的暗卫马上就要死在杀手的刀下,再也不会有人来接他。 沈梅枝的思绪被一声清咳打断,他看向门口的玄和散人,将沈春台放到床上,即使沈春台眼底残留恐惧,沈梅枝还是细心地替他掖上被子,这才转身向外走去,反手关上房门。 “师父。”沈梅枝清声,恭敬拱手。 “你不必与我行这些虚礼,”玄和散人皱起眉头,他看着身前这名让他骄傲的大弟子,恨铁不成钢地问道,“你与他当真相爱。” “师父已见了不是吗,”沈梅枝依旧语气平淡,似乎没什么能够让他改变既定的语调,“他很好。” 玄和散人在堂屋上首坐下,沈梅枝立于下首,一幅听候教诲的模样。 “你是我最器重的弟子,”玄和即使坐着,但他的身体前倾,右手紧握太师椅的扶手,语气沉重,“你与飞升只差一步,你只需要等。” “下山游历,积灵攒德,择日飞升。梅枝,你这条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啊!” “那是因为我自身便是孤煞命,也没人想求吧,”沈梅枝依旧温和,语气中甚至带上了笑,他似乎不觉得自己六亲不靠孤独终身的命格有多么难挨,也不因自己绝佳的仙缘而欢喜,他垂眸与玄和散人对视,“师父若无其他需要吩咐,弟子便先行出谷。” 玄和站了起来:“所为何事?” 院落门口,长身玉立的医师泠泠站在那里,他并未回头,而是看着远处的天空,他的语气依旧和煦,仿佛在谈春日出游一般温暖的话题。 “近日弟子已找到了合适的采体,沈靖不能总哑着,我去给他换一换。” 玄和散人站起来,猛拍桌面:“梅枝,损德之事,有碍飞升。” 玄和本以为自己会听见诸如弟子不愿飞升之类的言语,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在听见师父的呵斥后,沈梅枝竟然笑了起来。 玄和看见自己的大弟子微微侧脸,那张明朗温和的眸子里盛着笑意和平静,好像什么都在他的掌握之内,他什么都要,却又什么都不会放弃。 “师父放心,”沈梅枝再次转身,弯腰拱手,“我让恩心帮我去取,天道轮回,都追究不到我的头上。” 玄和散人看着沈梅枝远去,无力地坐回椅子上,多年来他以神医自居,天下医术道法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创建医仙谷立于江湖,更是培养了一批以沈梅枝为首的年轻弟子,但却没想到自己骁勇一生,最终无法左右弟子的决定。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声响,转头看去,那是那个名叫沈靖的孩子,他似乎是碰倒了屋里的花瓶,此刻颤巍巍地手捧碎片站在门口,怯怯地看着自己。 这些日子里自己花了心思去救治,但也只能将沈靖从濒死到尚有一息留存,凭借医术根本无法将他恢复成普通人,但大弟子做出如此决定,还是让玄和散人难以接受。 沈靖还站在门口,他一手扶着门槛一手捧着碎片,阳光照亮他的额发,却照不亮他浑浊的眼底,鹅黄色的夹袄穿在他的身上清爽又明亮,衬得他脸颊透亮。 确实是个漂亮齐全的孩子。 玄和散人目光沉沉地看着沈春台,回房拿出沈梅枝在南朝时传回医仙谷的信件,那上面写着关于沈靖,关于定北王穆淮的种种事情。 是时候让他醒过来了。
第44章 清醒 空荡的房间内,一个方桌,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里透进来,照亮了桌上铺开的书本,书页泛黄卷边,被一根纤细的手指摁住抹平。 玄和子坐在黄花梨木桌的一边,缓声念着上面的语句,他的对面坐着一个人,若是有人蓦然闯进来,他第一眼注意到的必然不是那人的面容,而是他过于笔直的腰背。 那是沈春台,或者说是玄和散人近来大力培养的第二名内室弟子,沈靖。 他面无表情地坐在桌旁,视线一行一行地扫过书本上的文字。他的左臂压着书,右手指着一行字细细地看,他张着嘴,却依旧只能发出一些细细的气声。沈靖的头发长得很长,用一根簪子松松地盘着,他穿着一件月白色的袍子,身形也不似刚来时那般虚弱,他垂着眼睑,专注地看着书上的内容。 玄和散人也读一遍,解释道:“何为礼义廉耻,《牧民》曰: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是为礼义廉耻。” 沈春台的身体明显抖了一下,他愈发垂下眼睛,但他对面的玄和却呵呵笑起来,老者的声线慈祥,缓缓道来,却带着不可置喙的威严。 “你多年雌伏人下,便与廉耻背道而驰。离家多年,背离母兄,又与礼义无缘。如此种种,需得你自己体悟。” 沈春台沉默地听着,他的额发垂下挡住眉眼,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但脊背却越来越直,他似乎在靠此来维系自己仅剩的自尊。 玄和散人合上书本,转身向门口走去。 “将今日所学抄录五十遍,完成课业后自行回房。” 沈春台没有回头,在听见玄和消失的脚步声后便起身,去书柜中取笔取纸,他走路还有些踉跄,但相比之前要好很多。半年来的调养让他的气血好了不少,他在桌边坐下,一边研墨,一边看着书本上一行行的字。 他突然觉得一阵眩晕,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一团血滴进墨中。他沉默地擦净嘴角的痕迹,继续不紧不慢地磨墨。 墨块摩擦砚台的声响在书房里响了好一阵子,待到沈春台坐下提笔时已经接近晌午。玄和散人起初教他认字写字,他从前在家里便学过,因此很快便通,玄和便让他读书,读管子,读孟子,读古籍。 借这些古言,告诉他多年来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 沈春台捏着笔,他一边读一边抄写,眼神专注,手却在细细地发抖。 礼义廉耻。 第一天到南朝的那个夜晚,剧烈的痛和冲天的火光,围在他周围的骑兵践踏着他的衣服,他的小瓷碗,他的玩具,鞭子从黑暗中抽过来,他昏了过去。 礼为贵贱尊卑。 明亮的南朝皇宫,高耸的铁笼,惶惶灯光下看不清脸的王侯将相,嘶吼狰狞的御兽,怎么逃都逃不开,被咬中时四周爆发的哄笑和掌声,太吵了,有酒被泼到血肉模糊的腿上,抓着铁笼的栏杆哭叫,换来愈发热烈的笑声。 义为行动准绳。 干涸坚硬的冻土地上,黑色的高马身披战甲,人也穿着深黑的铠甲,荒无人烟的两国交界处,他们说,爬过这里就能回家了。 爬过了十四次,每一次都数的很清楚,指甲理厚厚的泥巴,破皮见血的膝盖。 还记得来这里前有人说,听话就能回家,等家里人接。于是就一直很听话,无论被怎么对待都不喊也不叫,实在憋不住了,就在夜里小声哭一哭。 廉为廉洁方正。 他被带回京城时曾见县官车队,见救命稻草般踉跄着扑下去求救换来县官的置之不理,和被推回去时谄媚的笑,小官不知王爷尊驾,多有得罪,王爷恕罪。 多威武的县官,多威仪的依仗。 耻为有知耻之心。 被剥光关在马厩中任人嘲笑的时候,跪在院子里淋雨认罪的时候,在水牢里求死自尽的时候,在菁关山上被从树上拽下拖行的时候。 …早就没有什么羞耻可言了。 沈春台一遍一遍抄写着,他默念着这些话,脑海里许多场景陆陆续续地涌现,并且随着抄写愈发深刻,许多曾经被伤痛埋进大脑深处的记忆也被唤醒,他看清了那晚的篝火,闻到了御兽血盆大口里的腥气。 浑身火辣辣地烧起来,他穿着衣服却觉得自己无比难堪,他只能将腰背挺得笔直,昏暗的书房里,那盏烛火明灭,唯一一簇阳光照在沈春台的手边,从前的他很喜欢晒一晒这些暖洋洋的光,如今他却会刻意躲开,就连看见都觉得刺眼。 无论什么都会让他想起那段难堪的时光,行动不便的腿,掌心去不掉的癞疤,咳嗽时心口的剧痛,发不出声音的嗓子,这一切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沈春台,过去的那些日子,被当狗一样对待,雌伏在他人身下,被无数次殴打与虐待填满的日子。 他终于醒过来了。 他从前太小了,没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何为榻间欢,何为奴,他都不懂。孩子的记忆自动将那些痛苦的回忆掩埋,他每天晒一晒太阳,吃一吃冰冷的藜麦,就也觉得日子还能坚持下去。 可当着一切被挑明,过去种种被一条条一件件写下来,被用词语来界定时,就都变得难堪起来。沈春台一想起来,腰就忍不住地佝偻,他强迫自己站直坐直,可每当玄和指着书本上的句子解读时,沈春台日日夜夜高筑的心理防线便瞬间崩塌。 抄写最后一遍时,沈春台慢慢吐出一口气,他今日的折磨即将告一段落,他一笔一划地抄写完,将十几大张纸交叠在一起,折起来,放进书柜中等待玄和散人的检查,在关闭书柜时,柜门怎么也关不紧,低头看去,是一个坚硬的东西抵住了柜门。 南风知我意 探身看去,最底层是一些废笔废纸,沈春台拨开最外层的东西,一个暗黄色的项圈露了出来。 那是他的项圈,被他从脖子上摘下来放进了书柜深处。 沈春台探身看了一会儿,将项圈用纸团盖住,转身离开了昏暗的书房。 外面风很大,沈春台揽紧衣领,他走得越来越快,过去的事像风,席卷着扑面而来冲进他的脑海里,又被下一阵风卷走,新的回忆再次如浪般涌来,他几乎站不住,想要快些回到房间,哪怕只坐一坐。 那些被欺骗的时光,那些难堪的岁月。 就在沈春台即将走进自己的房间时,他听见了远处传来的笑闹声,他很少与人交流,大家也都躲着他,但此刻,他看见了好些人向着自己的方向走过来。 骨子里刻下的抵触让沈春台僵在原地,窒息感随之传来,直到人群走到他的面前,为首之人笑眯眯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 “在等我吗?” 是风尘仆仆的沈梅枝。 他出谷采体,为的是替沈春台换一幅适配的嗓舌。但玄和散人一直从中作梗,拖延他回来的日子,甚至不惜悬赏杀手,直接杀死采体来拖住沈梅枝。沈梅枝并不急,他细细地寻找,半年来他终于寻得一个就连声音都很像的人,终于在今天完成了采体的前半段,顺利回谷。 沈梅枝在外这些日子并非不知道师父在做什么,他不拦,甚至于期待这一天的到来,他的沈靖善良又温柔,是个即使责备自己也不会横加他人的好孩子。 他猜的很对,面对沈梅枝的询问,沈春台下意识发起抖来,被采体的记忆让他根本无法保持镇定,在被沈梅枝一把揽进怀中时他甚至无力挣扎,被半拖半抱进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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