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梅枝其实并不想如此粗鲁,但事发突然,采体也得尽快完成,于是他在沈春台恐惧的视线中拿出了那个木盒,采体之术诡谲,即使是医仙谷里,也只有玄和与他能够完成。 “别怕,睡一觉醒来,你就能说话了。” 沈梅枝附身,轻轻抚摸着沈春台的额头,声线平淡中带着温柔。 这一举动会给沈春台带来什么伤害?他并不在乎。师父以为让沈春台想起过去的事,强行填补他的记忆空缺,沈春台就会自动远离。 师父错了。 沈梅枝打开木盒,向沈春台展示里面还滴着血的肉块。他毫不意外地看见了沈春台惊恐到缩小的瞳仁,沈梅枝笑出声来,他将木盒放到一边,亲吻沈春台的额头,眼神中写满了眷恋。 “沈靖,以后你也与我一样,都是罪人了。”沈梅枝从包裹中拿出一株鲜艳的双生莲,那夜他只用了一朵,剩下的这朵正是那个暗卫拼死从漠西城主府里抢来的那一株,用在这里,也算妙用。 “要像以前一样爱我。”沈梅枝拿出布条,蒙上沈春台的双眼。 沈春台很难形容这种感受,从前他被采体,痛苦之下只剩麻木。那时他小,那时他什么也不懂,眼睛被蒙着,自己的身体部位被拿走,疼痛占据上风。 但此刻,他被蒙上双眼缚住四肢,他感受到了一个温热的、鲜活的东西被放了进来,那是一种全新的感受,他能感受到沈梅枝的吐息,他立即觉得之前如同被堵住的喉咙立刻有了知觉。 我不想要。 沈春台挣扎着握住医师的手,却被慢慢掰开,重新塞进捆好的被褥中。 为什么这么对我。 眼前是无边无尽的黑,耳边不断传来火焰炙烤细刀的噼啪声,沈春台仰面躺着,这样的经历他有过两次,唯独这一次安安静静,世界都好似停滞了。 之前那两次有什么呢。 有最爱的人陪着,有初七。 …初七。 咽喉传来清晰的痛感,滚烫的刀锋划过皮肤时的瑟缩,沈春台用力地仰头,他下意识想要挣脱眼罩,他想看看房梁,想看到初七。 没有初七了,初七不在,他没有了连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要这么样对我。 沈春台迷茫地回想,从儿时起,他的人生便不由自己的掌控,他在哪里,想要什么,想做什么都任由他人,就连自己的身体如何都无力决定。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这些年来他很少有自己的想法,混沌的南国岁月里,他最常想的一句话就是在质问自己,这句话总能缓解当下的苦楚,为他挨过虐打提供一丝光亮。 什么都不明白,也就不会太难过。 玄和散人强制叫醒了他,教他读书,让他学理。 沈春台想,他从前被采体,定北王有罪。 如今沈梅枝因他而采体别人,那——那自己呢。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第45章 花海 今天天气极好,艳阳高照,天空万里无云,医仙谷近海,就连空气中都飘扬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海风腥气,在后山花海中荡漾。 谷瑛抱着披风赶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紫色花海中那个月白色的身影。 自从沈靖濒死之际被大师兄带回医仙谷已有近两年,这两年里师父和师兄全力帮他调养身体,奈何沈靖体虚亏空,受伤太过,再加上本身的精神脆弱,所以如今也只是勉强维持正常,但相比较他刚来时的模样,已然天壤之别了。 谷瑛手拿披风向着沈靖走去,自从采体完成后,沈靖的情况一度跌入谷底。刚来时医仙谷时他尚且有着强烈的求生欲望,在大师兄为他采体后,沈靖却隐隐有抑郁之像,大师兄每每去看他都会遭到强烈的拒绝。 谷里这么多弟子,沈靖唯有看见她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因此她也受大师兄嘱托,常常陪着沈靖。 即使大师兄不说,谷瑛也是乐意的。 她抱着披风向花海走去,谷瑛的脚步很轻,她生怕惊动了沈靖。或许是师父的嘱咐,一连几日,沈靖都蹲在后山花海中寻找四叶的萤种。空旷的花海里,沈靖单薄的身影被花海淹没,一阵风吹来,又隐隐显出。 其实并不是医仙谷的弟子排斥沈靖,沈靖与大师兄作为师父唯二的内室弟子,他们之间不一般的关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再加上沈靖的身体状况,除了谷瑛,很少有人敢去主动招惹这名新来的师弟。 沈靖打理药材是很细致的,也不喜欢他人打扰。正午的阳光像一张毯子盖在他的身上,为沈靖披在后背上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色的、毛茸茸的边,他体虚,因此常年透着一股羸弱的白皙,脸侧垂下的发丝几乎透明,就连他被阳光点到的鼻尖,都显现出透明的质感。 在谷瑛即将靠近时,沈靖缓缓站了起来,发育期收到的虐待让他的个子并不很高,肉眼可见的瘦削,他静静地看着谷瑛,在谷瑛为他披上披风时也只垂下眼睑,并未退让。 “找到了吗?”谷瑛看向沈靖手里的花,浅紫色的花茎更衬得沈靖的手骨节分明,笼着一团柔和的光。 闻言的沈靖抬眼,随着谷瑛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心,他的头发随着动作落在肩头,在风中一点一点发着颤。 “没有,”沈靖握紧手掌,看向山门的方向,视线平淡,“…没有那么容易找到的。” 每次听见沈靖的声音,谷瑛都要在心底重重地赞叹一声,即使经受过两次采体,沈靖的声音还是好听,澄澈温润,带着一丝压抑,像玉珠滚落在银盘上,又想春天的露水垂落树梢,随风逝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很少说话,面对大师兄时更是一言不发,像个小哑巴。 人们大都认为夜里阴气最重,其实不然。夏日的正午才是一年之中、一日之中阴气最重的时候,加上今日风大,沈靖自己也知道自己不能在烈日风口待太久,便拢着披风与谷瑛慢慢往回走。 谷瑛担心地看向身边的人,他依旧咳嗽,严重时甚至需要停下脚步来缓一缓,苍白的手用力摁住心口,艰难嘶哑的喘息以及周身隐隐的血气都证明着沈靖的孱弱,但就是这样,每每大师兄回来,两人依旧会发生强烈的争执,而面对两名内室弟子的不和,师父已经不愿再管。 他们到底为何争吵呢,谷瑛总不由得想,她看向身旁那个清冷病弱的身影,怎么想也想不出来。 谷瑛曾路过沈靖的院子,听见里面低低的抽泣声,她回想起师兄弟间的传闻,壮着胆子屏息向里看去,她自小尊敬惧怕的大师兄此刻蹲在地上,仰着头看向坐在榻边的沈靖,沈靖身着月白色的里衣,外披一件深绿的小袄,怔怔地与大师兄对视。 谷瑛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她知道这名濒死之际被带回抢救的师弟必然有着难以忘怀的过往,但当她看见沈靖双眼含泪,浑身颤抖地坐在榻上,散落的头发从耳边直直垂下,明明沈靖微微低头俯视着大师兄,但谷瑛却只看见了新师弟眼里的哀求。 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一言不发,但眉眼间流露出的都是绝望和痛苦,谷瑛看见大师兄状似心疼地抬手擦去沈靖脸颊上直直滚落的泪水,嘴角却噙着笑,谷瑛听不清大师兄到底在说什么,大师兄在笑,沈靖在哭,多么奇怪的场景。 直到最后,谷瑛听见扑通一声响,沈靖连坐都坐不住了,他似乎想伸出手阻止大师兄的话,却被禁锢住手腕,大师兄轻轻一拉,沈靖就整个栽进他的怀里,大师兄哄孩子般拍着他的后背,谷瑛却能感受到他的恐惧和憎恶,掩埋下平静外表下深刻的绝望。 谷瑛总想,这位师弟约莫是有着什么难以言表、不可见人的沉痛过往,那既然是不堪回首的记忆,那为何师父和大师兄却都不放过他,非要他想起来呢? 清楚自己的过去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谷瑛看向身边的沈靖,转过回廊,沈靖正站在扶椅边眺望着远处一棵梅花树,夏日的梅花树只剩遒然的枝干,孤独地凌然于墙角,在灰白处的角落漾出一丝不同的色彩。 沈靖苍白的手拢着披风,手攥得越来越紧,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像在极力压制自己不要去回忆。谷瑛只注意到他愈发难堪的脸色,她不敢去问,只默默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硌手。这是谷瑛的下意识反应。 “不问问吗?”半晌后,耳边传来沈靖清冷的声线,他的话语里好似带着些嘲讽,谷瑛听得不真切,于是摇了摇头。 “他们都喜欢问的。” 他们?师父,还是大师兄,抑或是其他人? 谷瑛疑惑地想,她依旧不放松地扶着身边的师弟,沈靖却没有看她,始终凝视着那一角的梅花树,好像能从那棵树上看出花来,他的眼神里有眷恋,有怀念,有对过往的回忆,更多的,是想往不能忘的痛苦。 这些情绪交错在一起,最终在眼底化作虚无,并作一种极致的平静。 沈靖摩挲着自己手心里的疤痕,那处贯穿导致的丑陋伤口,日头烈烈地从他的头顶照下,好似将他的灵魂也扯出,在这狂风大作的夏日晌午晒个干净,晒个利索,晒掉他所有肮脏的过往。 要是不知道该多好,要是那么混混沌沌地死掉该多好。 他不会知道父兄献他求官,不会知道自己多年来可耻可笑的经历,不会清楚自己疯癫状态下的所作所为,更不会频繁地想起那个人。 ——那个被自己连累,生死不明的暗卫。 自己却苟且地活着,卑劣地活着。 真可耻啊。 很长的时间里,沈靖都在想一件事,他在想什么呢。 他在想,如果能让时间停在那个暮春的夜晚,停在在爱人的拥抱和注视下死去的瞬间,该多好。
第46章 混沌 黑暗浓稠到仿佛要凝固,沉重的帷帐被掀开的瞬间,腥气冲出帐篷,纵然是孙铭都几欲后退,他最终还是深吸几口气,埋头迈进大帐。 暗,太暗了,孙铭甚至要喘不过气,他弓着腰背摸索,终于在地上摸到一柄倒塌的烛台,扶正点燃,眼前被点亮,孙铭却低下了头。 诚然是他,也不敢与面前这人时时对视。 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被扔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紧随其后的是弯刀掉地的鸣响。孙铭小幅度的抬头,看见的也只是将军的背影。 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陌生人的头颅被抓在手里,而身体在刚刚被掷下,将军半披着藏青色的外袍,背对着他,左半边的身上溅满了暗色的液体。若隐若现的昏黄烛光下,锋利的刀刃和男人阴骘的眼神混合在一起,成为这压抑深夜的底色。 孙铭将身体压得更低,长久的沉默后,他听见将军的脚步声,又一柄灯盏被点亮,然后是将军沙哑的声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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