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驶入城中,念生抿了抿嘴,忽而道:“先生有心事吗?” 念柳歪着头想了想,小声道:“先生同大将军,是不是同爹娘一样?” “念柳,休要胡说。”文秋娘轻声呵斥。 常异笑了笑,点点头,又摇摇头,“从前是。” “现在为何不是了?” “念柳!” 常异摇头笑笑,秋娘轻轻叹了口气。 念柳眨巴着红肿的双眼,又问道:“是不喜欢他了吗?” “他已经娶妻了,将来也会有子女。无论我有多喜欢他,都不值一提了。”常异苦笑。 “常先生……”文秋娘想到自身境地,担心地看着他。 “我没事。” 常异勉强一笑,又去逗孩子,“念柳不怕大将军吗?” “不怕,大将军是君子,是好人,先前娘亲带我出城采买,遇到了叛军,还是大将军赶到,救下好多人的性命。” 燕城城破之前,赫连擎还是活煞星,如今却成了百姓口中神兵天降,救苦救难的大将军。 两国相争,为利,为野心,为权柄。而百姓所求,不过是吃饱穿暖,团圆平安,甚至只是不那么体面地活下去。 “先生何故唏嘘?”念生小心翼翼道。 “只是骑马的时候吹了风,有些冷。”常异勉强笑笑,“无妨,回去喝碗热汤便好。” 话音刚落,马车猛地一停,文阿姐迅速搂紧两个孩子,自己却撞了个七荤八素。 常异掀开车帘,刚要问话,眼前黑影一闪,转眼就被拽下车去。 “师叔?”常异认清来人。 “小阿异听话,此地不宜久留,快跟师叔走。”来人个子不高,其貌不扬,却精神矍铄,身轻如燕,与熊汀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嘴里念念有词,神神叨叨不似常人。 正是常异的师叔熊净沙,最擅制毒解毒,与梁彻走的是两个路子。 赫连擎在战场上身中奇毒,常异便疑心与师叔一脉有关,只是当时无暇细想,如今见着熊净沙,心中就有了数。 “师门有训,各国纷争,医家不得擅加干预。师叔为何掺和两国军政?” 熊净沙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拽着他继续往城外走,“哎呀呀你一个小娃娃懂得什么!快随我走,晚些城一破,小命都要丢啦。” 常异使力甩脱,“你怎知城要破?” 熊净沙扯不动他,急得满头大汗,哄道:“赫连擎一死,城自然要破。乖阿异,跟师叔回去吧。” 常异皱起眉,硬是不肯再走一步。 “这……你师父都说了,赫连家得位不正,铁血征伐,与我医家背道而驰,并非良配啊。你留恋他做什么?你若喜欢男子,师叔给你找一个更俊的便是……”说着又要拉他走。 “老毒物,我再问你一遍,你对他做了什么?”常异又气又急,脸色煞白。 小辈如此凶悍,熊净沙非但不恼,反而像个做错事的三岁孩童,下巴往后一缩,咧了咧嘴,“他身有痼疾,治好并不容易,诱发却简单,饮食中多加几把药粉就要犯病,两军交战,他痼疾发作,那自然是活不了……” “谁让你这么干的!”气怒之下,常异头晕起来,幸好文阿姐母子追了上来,念生担忧地扶住他。 “把解药交出来,不然我就写信给师父。”常异朝他伸出手。 熊净沙撇着嘴交出一粒小药丸,“我交就是了。” “立马启程回去,我若在梁军阵营中看见师叔,便立即叫人八百里加急传信师门。”回想方才赫连擎那番话,常异加重了语气,“这场仗,魏军必须赢,赫连擎若死了,我也不独活。师叔好自为之。” 常异转身要走,却听熊净沙在身后嘀咕道:“你这孩子,好生霸道。我哪里是梁军阵营的,我家族长可是实打实的魏官。分明是他老子要他死,怎好怪梁人了……” 仿佛一记重锤敲在心上,常异浑身一震,“你说什么?师叔,你说什么?” 见他面无人色,熊净沙吓了一跳,“师叔都听你的,别急别急,过来师叔给你把把脉。” “是……魏帝下令,要杀亲子?” 常异自幼父母双亡,虽从未与亲生父亲相处过,倒也见过寻常人家的父子之情。 帝王家果真无情至此,儿子在外拼命征战,父亲在家坐享其成,却日日磨刀,只想着如何杀了他? 这是何道理? “常先生!” 有人大声叫喊,常异回头一看,城门处驰入一骑,是罗繁身边的小校。 “罗军师在哪?”小校一下马,常异立即抓着他的胳膊发问。 小校道:“大军已开拔,军师与宋将军带主力先行,临行前命我将此信交与先生。先生保重。”话罢,上马便走。 常异展信一看,脸上血色尽失,霎时周身力气都被抽走。 “为什么……凭什么!凭什么他就非死不可!”常异推开念生,踉跄着往城外跑,可激动之下,双腿不听使唤,没跑两步就摔倒在地。 “我怎么这么没用……”常异心里漫上深重的无力感,好像回到了靖都那个小院里,不管如何着急,就是帮不上一点忙。 今日,他不能再那样心怀侥幸,坐以待毙了,当即手脚并用爬了起来。 文阿姐上前拉住他,劝道:“先生这样是追不上急行军的,不若先去叫方兄弟。念生,去!找你两位方叔叔来!” 念生应声而去。 方才常异摔倒时,手里的信纸也一并跌落。念柳好奇地捡起来,音调稚嫩地读出声: “阿擎已存死志,求先生予他一线生机。”
第76章 黑云蔽日,如天降神兵,乌泱泱压下来。 梁将极目望去,见云缝里透出几缕金光,直直钉在阵前,风中隐隐传来血气,清雪落在盔甲上,比往常多了几分冷意。 魏军军容整肃,数千银甲轻骑当先,主将面具上的凶兽狰狞嘶吼,面具后的眸光冷冽阴狠,隔着老远破空而来。 梁将心里咯噔一下,坐下神驹感知到主人心生畏惧,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今有裴符在此,黄口小儿休得造次!”裴符纵马出列,老将军须发皆白,铠甲擦得锃亮,一把大刀挥得翼翼生风,“儿郎们,随我杀敌!” 自被调回梁都,裴符并未有片刻消沉,反而日日吃好睡足,养精蓄锐。果然梁帝输怕了,决战之前又将他调回前线。 他在军中威望极高,梁军闻声,军心大振,齐声道:“踏敌阵!杀赫连!”吼声震天,气冲霄汉。 “怕裴符赢,又怕那帮蠢货输了国本!梁国小儿歹毒得很!”张琪冷哼一声,吼道:“众将士听令,建功立业,就在今日!” 宋延长枪一挥,“众将听令!列阵!” 赫连擎眼中凶光大盛,长枪直指裴符,令出如山:“杀!” 战鼓“轰隆”而起,响彻云霄,令旗穿插挥舞,将士们胸中激荡,令行禁止,随大纛冲杀激战。 话分两头,罗繁带着五千兵马衔枚而行,离敌营数仗处止步。闻得阵前喊声大震,罗繁一声令下,五千壮士鱼贯而入,趁着敌营空虚,砍下帅旗,烧毁粮草,见人便杀。 梁军留守将校见他们势头迅猛,加上本就不满于留守营地,纷纷弃械投降。 一小校伏地道:“梁河间王李赏前日来劳军,还未回返!将军饶我性命!” 罗繁一脚将他踹翻,“吃里扒外的东西,换了旁人,定斩无恕。” “活捉河间王!” 裴符一路冲杀,直奔赫连擎,此战可定乾坤,两国数十年之内的气运,就在今日! “呔!赫连小儿,看刀!” 赫连擎长枪猛旋,眨眼间挥倒数人,挑断绊马索,举枪迎刃而上。 梁国名将祭出一生荣辱的一刀,力道非常人能挡。 赫连擎堪堪扛下,忍着虎口剧痛,反手去挑裴符腰腹。 裴符险险避过,打马再战。 两军交战,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泣血。 主将阵前相遇,大战数十回合,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裴符勇猛无匹,排兵布阵却是短板,赫连擎天生杀神,阵势反而更胜一筹,凶猛狠辣。 梁军虽人数占优,却始终无法在骑兵上胜过赫连铁骑,隐隐显出颓势。 大局上魏军占了上风,主将交手却不然。裴符虽年老,却在梁都好吃好喝养着,开战之前气定神闲;而赫连擎新伤旧伤一箩筐,胸前伤口早已开裂,只是仗着体格强健,勉强应对,若换做旁人,怕都撑不过半刻。 何况早在战前,赫连擎便察觉脑后隐隐作痛,激战亢奋之下,头痛更是愈演愈烈。 裴符的长刀又快又狠,赫连擎咬牙强撑,老将背着家国天下,一生荣辱,他身后何尝不是生离死别的将士、为战火军赋所累的百姓? 眼前的刀幻化出虚影,赫连擎发觉自己就快支撑不住,反而心里一松,虚晃一枪,拼着刀入血肉,猛然一抖枪身。 气势汹汹的老将瞬间被他震落在地,顺势滚了两圈,躲过魏军的刀枪,单手撑地,吐出一口血来。 裴家旧部纷纷上前,隔开一拥而上的魏军,掩护裴符后撤。 裴符扯着嗓子大叫:“放开!我还能战!能战!” 血顺着面具下沿流进脖领,赫连擎振枪吼道:“挡我者,杀!” 众将闻声,俱是一凛,红着眼附和道:“杀!杀!” …… 雪花仿佛细小的刀片,前赴后继在面皮上剐蹭。 常异恨不能教马腹生出两翼,载着他顷刻之间飞到赫连擎面前。 待他赶到战场时,梁国的败退已成定局,不少敌将士卒弃械投降。 常异勉强躲过厮杀,马蹄过处,遍地散落着断肢残骸,濒死的士兵倒伏在地,残破的肢体从浸透鲜血的战袍下支出来,生机随着痛苦的哀嚎和扭动渐渐消散。 常异强忍着不去看他们,他也曾冒险上过战场救人,知道哪些人救不活。 雪越下越大,像是上天不忍再看,想要用纯白掩埋血海。 风雪遮住视线,常异四处张望,寻找帅旗,方氏兄弟紧随其后,焦急地搜寻着相熟的战友。 一柄大旗赫然出现,常异拍马急行,到得近处,才见场面混乱,魏军与梁军里三层外三层围在一处,正中央立着个披头散发的将军,面具好端端戴在脸上,胸甲却已碎裂大半。 裴符落马后被部下救走,须臾又跃马上阵,返回同赫连擎厮杀。 二人杀得昏天黑地,不分上下,打到最后都是勉力支撑,以命相搏。 裴符到底年老,一走神又被赫连擎打落马下,再没起来,梁将拼死救了他退走。 而赫连擎自然也没讨到好,身子一歪滚到地上。梁军见敌方主将落马,哪肯放过,迅速一拥而上,作最后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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