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过年,阿娘都会捎来新衣,今年的不知到了没有。”绥正笑得像个孩童。 “你们将军在哪儿?” 绥元道:“将军在营中,今夜怕是回不来,入城前特意叫人来报信,嘱咐先生早些休息。” 常异眉头一皱,又迅速舒展开,“停车。” “怎么了先生?” 常异跳下马车,快步走到路边,朝卖馄饨的大姐道:“文阿姐,新年好。” 文阿姐见是他,手脚麻利地装好一份馄饨,笑道:“常先生新年好,吃点儿热汤馄饨暖暖身。” 常异刚要掏钱,文阿姐急忙轻推了他一把,笑说:“可不许给钱啊,你是我家念柳的救命恩人,一碗馄饨不值什么,你可别嫌弃。” “那便多谢文阿姐了。” “常先生来啦!快坐下喝两杯,我娘新酿的屠苏酒,来尝尝。”来人手里提着两壶酒,是文阿姐的丈夫陈三,陈三面容黝黑,笑起来露出一排白牙,十分憨厚可靠。 他身后跟着个总角小童,连走路都捏着书看,一不留神撞到他爹腿边,揉了揉脑门又钻进书里去了。 “念柳别看了,帮娘收拾收拾,咱回家守岁去。”文阿姐笑容满面,扭头又对常异道:“先生在燕城举目无亲,不如一起过节吧?” 常异摆摆手,“阿姐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家里……还有个不省心的,我得回去。” 文阿姐眼神亮了亮,利落装好第二份馄饨,“拿回去给你娘子吃,让她也尝尝阿姐的手艺。” 常异一愣,失笑道:“不是娘子,是好友。”他没敢说徒弟也在,怕文阿姐再包第三份馄饨。 提着馄饨和屠苏酒回了守将府,桑枝果然在门口迎他。 “师父!”桑枝喜笑颜开冲进常异怀里,“桑枝同厨娘一起包了饺子,师父快来尝尝!” 年夜饭极为丰盛,常异将馄饨一并放上桌,桑枝皱着鼻子闻了闻,“好香啊。” 常异推给他其中一碗,“吃吧。” 桑枝正在长身体,吃完一碗,又觊觎另一碗。 “找人给他送去。”常异眼疾手快,将那碗馄饨装回食盒,递给绥元。 “师父怎么还给他留,难不成还惦记他。”桑枝不满道。 “厨娘姐姐特地给你包的纯肉饺子,你只顾着吃馄饨,岂不是辜负了她。”常异垂眸盯着屠苏酒。 “师父心虚什么,明明就是心里给他留了余地。”桑枝狠嚼两下,仿佛嘴里的饺子从皮到馅都是赫连擎。 常异胃口不大好,吃了两个饺子便搁下筷子,低声答了他一句:“半分也没有。” 话音一落,开了一半的门“咣当”一声又被摔上。 “将军怎么回来又走了?”绥正啃着炖鸡,含糊了一句。 常异慌忙起身,立时追了出去,他哪里追得上赫连擎,只得扬声喊道:“你要去哪儿?赫连擎……赫连擎!站住!” 赫连擎停在院中,背影萧索肃杀,衬得漫天飞霜都要暖上几分。 不消片刻,他猛地转过身,几步跨到常异跟前,一手将人箍进怀里,一手揽着常异后颈,唇舌狠狠纠缠上去。 他垂眼看着常异,眸光凶狠地舔舐着对方眼里的惊慌。 常异忍不住浑身颤抖,眼眶慢慢红起来,双手死死攥着赫连擎的前襟,像抓住一根随时都会崩断的救命稻草。 漫天遍地的银沙之中,赫连擎像一头饥饿的猛兽,恨不得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当着乾坤众生的面,将常异生吞入腹。
第73章 冬夜里起了风,有一下没一下地刮刺着皮肉。 赫连擎是不死不休的虎狼,常异也有一副倔脾气,哪怕血肉皮囊都摘干净,剩个骨头架子也要顶天立地。 二人大睁着双眼,互相盯视着,以目光较劲。看似是常异无路可退,可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赫连擎才是那头困兽。 常异本身是个不讲规矩的人,守将府上到管家,下到小厮仆妇,全都坐在一处过年,煞是热闹。 眼下这一大屋子人都挤了出来,一个个望着他们呆若木鸡,大气都不敢喘。 桑枝挤开众人,怒吼道:“你这禽兽,放开我师父!”话罢三两步冲过去。 趁着赫连擎走神,常异猛地一推,堪堪挣脱开来,唇角一阵咸腥,竟生生被他撕咬出血。 “你还想干什么?”守将府上下虽都与常异熟稔,背地里也难免嚼嚼舌根,如今这一闹,众目睽睽之下,算是坐实了他同赫连擎的关系。 他从不觉得同所爱之人做这些事可耻。若赫连擎在靖都没有娶妻,他也敢昭示天下。 可赫连擎同苏姑娘成亲三年,木已成舟,常异二十多年活得堂堂正正,绝不肯做夺人所爱的丑事。 桑枝一眼看见常异嘴边血迹,悲愤道:“你这个……” “桑枝!”常异慌忙拉住徒弟手腕,“进去吃饭,不准出来。” “师父!” “回去。”常异声音不大,却不容他反对。 桑枝气得跺脚,又不能违逆师父,只好退回屋内,眼神仍旧盯着他们。 守将府本就畏惧赫连擎,此刻回过神来,互相推搡着也全退了回去。 赫连擎身子轻轻一晃,眸子蒙上一层黑雾,每说一个字都像要泣血,“没有余地?” 常异心口一疼,双手紧紧握着袍袖,强忍着不去扶他,耐下性子,费力攒出一个笑来,“我早同你说过,余生仍做知交好友,同从前一样。” “不一样了。”赫连擎紧盯着他的双眼,“你会丢下我,娶妻生子,你会爱别人。常异,我没放下,你也不许放下。” “堂堂瑞王想要什么没有,何必费心纠缠。”常异偏过头,不再看他。 静默许久,赫连擎忽然道: “倘若我死了呢?”神情一松,眼中浮现一丝快意,“我若立即死了,你心中定会留我一席之地。” 常异一惊,怒上心头,“又说什么胡话?” 赫连擎狠狠皱了下眉,强忍住痛楚,失声笑道:“你还不如杀了我。” “你怎么了?哪里难受?”常异察觉他神情有异,伸手要探他手腕,被赫连擎轻轻拂开。 “别跟过来。” 燕城早已宵禁,街上空无一人,只余各色灯笼随风摇摆。 赫连擎纵马出城,疾驰入得营中。 众将士撕扯分吃着烤羊肉,酒过三巡,正大声笑闹。见赫连擎去而复返,忙招呼他过来吃喝。 本是个喜庆日子,赫连擎却神色阴郁。扶海大着胆子问他:“将军这是咋了?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呢,常先生又闹脾气了?” 赫连擎不吭声,推走陶碗,拎起酒坛子痛饮起来。 众将不知内情,纷纷拍手叫好。 “稀罕啊,你们大将军也跟着喝酒了?”罗繁忙着处理南线善后事宜,紧赶慢赶回到燕城军营,面上风尘仆仆,眼中精光闪闪。 “过年嘛!”王副将没心没肺道。 赫连擎一口气灌下半坛酒,一抹嘴,起身便走。 众人这才觉出不对味儿来,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多说话。 “这酒啊,我是喝不上了。”罗繁长叹一声,拍拍扶海,叮嘱道:“都少喝点,可别饺子没吃上,叫梁军把你们当馅儿包上。” “军师放心,咱哥几个上半夜下半夜轮着喝,管保有人守营,不教他们钻空子!” “阿擎!阿擎你等等我。”罗繁一路小跑,奈何赫连擎撒开步子快走,怎么着都追不上。 赫连擎猛地顿住脚步,茫然望向黑漆漆的夜空,清雪打在脸上,落得一片冰凉,“朝廷有旨,命我继续西进。” “什么?还打?梁国何时这么强硬过,还不求和?”罗繁皱眉道:“罢了,打就打,你留下养伤,我同宋延去,非打服他们不可。” “不能再拖了。”赫连擎自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连年征战,国库要撑不住了。” 罗繁一边展信,一边脱口道:“陛下难道不知国库空虚?”眉头越皱越紧,恍然抬头看向赫连擎,“他是想……” “瑞王穷兵黩武,死在战场上,合情合理。”赫连擎惨笑。 罗繁忿忿不平,“他可是你爹!” 赫连擎眼中毫无生气,“父杀子,不稀奇。” “二公子信上说已在鼓动巨贾,搜罗军费。君要臣死,臣设法不死,父要子亡,子就是不亡!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有什么阴诡伎俩!”罗繁气怒之下,几乎将信纸捏得拦腰折断。 “景愿,我有要事交付给你。” 罗景愿一拍胸脯,“但说无妨。” …… 正月初一,常异打着哈欠上街买药,除夕夜睡了醒,醒了睡,以致头重脚轻,虚浮无力,走一段便得歇歇。 绥元本想替他跑腿采买,可他实在待不住,只要一闲下来,满眼都是赫连擎踉跄的背影。 年前燕城打仗死了不少人,赫连擎出榜安民后,局势迅速稳定下来,年节过得喜气洋洋。乱世里能保全性命已是难得,百姓日子过得苦,活一日便要快活一日。 城破时,常异孤身入城,救治受伤百姓,后来又舍身拦马,救下不少人命。燕城百姓感佩不已,路上遇着常异,人人都要来一句新年好。 文阿姐正在摊前忙活,一个瘸腿男人垂头走上前,开口十分沙哑:“来碗馄饨。” 文阿姐热情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一抖,满满一碗汤洒落在地,她却恍若未觉,眼中蓄满泪水,以手掩口,颤抖着叫了一声:“二郎……” 那男人扭头便走,常异赶忙上前阻拦。二人迎面相撞,常异身子孱弱,被撞得跌倒在地。男子匆忙道了歉,一瘸一拐消失在拐角处。 文阿姐丢下馄饨摊子,追了一段便扑到地上,半天没爬起来。 常异连忙过去查看,文阿姐回过头来,泪水已打湿了脸,嘴唇发白颤抖,“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娘!”念柳扔下碗筷,奔到文阿姐身边,“娘你怎么样?” 文阿姐仿佛听不见也看不见了,口中只喃喃重复道:“是他……一定是他,他回来了,回来了……” “娘,谁回来啦?”念柳慌了神。 常异灵光一闪,回头看了眼男子离开的方向,忙对念柳道:“去学堂喊你阿兄,快!”自药囊中取出银针,两针下去,文阿姐声音渐小,昏睡过去。 街上行人围成一圈看热闹,常异满头大汗,喊道:“散开!” 众人赶忙互相拉扯着让到一边。 未几,念柳扯着个少年跑来,少年两步迈到跟前,喊了声“娘”。 三人扶着文阿姐回了家,陈三在外干活儿,此时家中无人,常异支使念柳去守将府取安神香,又替文阿姐施针。 文阿姐如在梦中,口中还喃喃唤着“二郎”。 “念生,你娘从前可曾像今日这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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