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念生咬了下嘴唇,忽然跪倒,“恳求先生,不要向旁人提及今日之事。尤其是……我爹。” 常异点点头。 念生有些吃惊,“先生不问吗?” “人人都有难处,没什么好打听的。”常异低头收拾针具。 “可我想说,先生可以听我说说吗?”念生脸色惨白,满眼愧疚,“娘都是为了我。” 常异轻轻一叹,“心病还须心药医,说说也好。” “我娘其实不是我娘,念柳也不是我亲弟弟,我娘姓杨,十几岁嫁到柳家,生下了我,又过几年,叔父娶了新妇,便是我如今的娘……”
第74章 念生心绪不宁,话说的颠倒往复,常异好不容易才听明白。 多年以前,文阿姐与念生的亲娘杨氏先后嫁给柳家兄弟,柳家虽非大富大贵,家底倒也殷实。 魏梁征战多年,柳家兄弟入伍离家后,竟一去不回。 兄弟俩半年多杳无音讯,宗族亲属相约上门,想强夺家产。杨氏孱弱,争不过也吵不过,当即大病了一场。 当时文阿姐刚生下念柳不久,带着仅剩的一点财产,置办了驴车,拉着幼子和长嫂,牵着念生,西行寻夫。 走了不知多久,才到了燕城。 杨氏病了又好,好了又病,看病吃喝住宿都要花钱,文阿姐没法子,只得卖馄饨谋生。 两个女子模样都端正,待久了便常有燕城男子上门求亲。 杨氏身子弱,性子却刚烈,抵死不二嫁,将那些人全数赶走,日夜以泪洗面,祈求上苍,盼着夫君早日归来。没过多久,便香消玉殒。 念生因此大病一场,文阿姐花光积蓄给他治病,好一阵子食不果腹。 眼看着好好两个孩子,饿得骨瘦如柴,走起路来东倒西歪,文阿姐关上门大哭一场,第二天收了陈家聘礼,嫁给了陈三。并与陈三约定,须对两个孩子视如己出,也不许问及过往。 又过了一年多,故乡传来柳大的死讯,白森森的骸骨辗转送到燕城,文阿姐帮兄嫂并骨,独坐坟前,烧了一宿的纸钱。 陈三是个好人,也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她既盼望柳二郎活着回来,又不知若柳二郎真的回来,她该如何自处。 这一日,或许就快来了。 念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不该生病……娘都是为了我……” 常异轻拍他肩膀,末了银光一闪,一针放倒。 文阿姐似乎清醒了些,紧张地抱住念生。 “阿姐不必担心,念生心气郁结,现下都发泄出来了,须得好好休息。”常异起身倒了杯水给她,“喝点水吧。” 文阿姐握着茶杯,半晌不曾入口,嗫嚅道:“先生,我认得出来,是他。” 常异回想那瘸腿男子虽作寻常装扮,腰间却挂着一把弯刀,像是行伍中人。 “好好睡一觉,我帮你寻他。” 营门 “常先生来啦!找我啥事儿啊?用不用我给你招唤将军?”扶海笑着迎上来。 “不必叫他,扶副将,能不能帮我找个人?” “柳顺!过来。”伍长冲着一口铁锅大喝一声。 有人自铁锅后应声而出,街上匆匆一面,他已经认不出常异。 “你是柳顺?”常异心一沉,他这才看清柳顺脸上的刀疤,那些早已干涸收缩的旧痕狰狞着爬到颈下,蜿蜒进衣领。 柳顺点点头。 “你家娘子托我来寻你。” 柳顺睁大双眼,胸膛起伏不定,“我,我没有娘子,你认错人了。” “柳二郎,你不想见见你的孩子吗?他叫念柳。” “我……”柳顺手探上脸侧,那刀疤下仿佛有蛆虫在爬行,“我想见……还是不了。”说完转头要走。 常异想拉住他,却被带着踉跄两下,险些摔倒。 柳顺忙回头扶住他,哽咽道:“别劝我了,回去吧。我不想让他们看见我这个模样,我知道他们过得好,就够了。” “文娘子一直在找你,她现在病了,想再见见你。念柳性子乖巧,很爱读书,知道父亲是个大英雄,他也在等你回家。”常异耐下性子劝解。 扶海在一旁惊得瞪大双眼,心道这常先生怎对个陌生人如此和善,偏就对将军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 柳顺双眼红透,终归点了头。 常异带着他来到陈家后门,不巧遇上陈三在家休息,正在后院哄孩子。 念柳骑在他脖子上,手里握着一只木鹰,欢笑道:“飞起来喽!” “走正门吧。” “不必了,劳烦小公子,替我撒个谎,就说……就说她认错人了,柳二郎早就死在乱军之中,尸骨无存……” “你怎么……” 柳顺后退一步,“他们母子过得好,我便安心了,明日大军开拔,此去又是生死未卜,还是不见了。” “你说什么?明日大军开拔?”强压下心中不安,常异好言劝道:“好歹见一面,就当是全了她这份念想。” “不了,留念想也没用,不如就此死心罢。”柳顺扯着嘴角笑了笑,“多谢公子,保重。” 常异劝不动他,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心中愈发不安,仿佛这并非生离,而是死别。 …… 开拔在即,赫连擎纵马巡营,不时发号施令。罗繁绷着脸跟在他身侧,一语不发。 扶海大咧咧开口:“军师咋了,有啥心事啊?” 罗繁看了他一眼,仍旧不吭声。 忽然营门处停了一辆马车,常异先跳下来,随即搀下一名女子,又抱下来两个孩子。 眼看赫连擎冷漠的神情略微松动,罗繁眼珠子转了转,目光也落在常异身上。 常异小心搀扶着女子,慢慢往伙夫营挪。 柳顺正在擦锅,顺手把随身弯刀也擦了擦。 “二郎。”文阿姐轻唤一声。 柳顺双手颤抖起来,扭过头去,颤声道:“你认错人了。” 他嗓音嘶哑,的确不如少年时声音清冽,可她还是凭一句话就认出了他。 “二郎,我等你等得好苦啊。”文阿姐泣不成声。 柳顺实在忍耐不住,怎会不想相认呢?怎会不愿相见呢?日日夜夜贴在心口的名字,怎会不想当着她的面,再唤一声呢? “秋娘。”柳顺走到文阿姐面前,明明只有几步之遥,却像走了一辈子。 他心里积攒了千言万语,本想得胜回乡,一股脑全说与她听,可终究是音容已改,再也回不去了。 二人相对而泣,中间仿佛隔着万水千山,怎么也不能再近一步了。 文秋娘先开了口,“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我刚入伍的时候,伍长见我机灵,便教我做了先行斥候,可我还是不够聪明,被敌军捉了去。”柳顺有些自惭形秽,他与秋娘一同长大,两小无猜,人人都道是金童玉女。如今秋娘依旧温柔美丽,他却被人弄哑了嗓子,打断了腿,容貌毁损,不复当年。 “怪不得,怪不得打听不到……”文秋娘失声痛哭,身子摇摇欲坠。 柳顺想去扶她,踏出半步,又退了回去。 念柳踮着脚扶稳了娘亲,怯生生说道:“阿叔放心,念柳会好好照看娘亲。长大了考取功名,让娘亲衣食无忧。” 柳顺落下一双苦泪,“好,好……” “列队!” 柳顺神情一肃,文秋娘捂着嘴止住哭声,断断续续道:“你去吧,打完仗就回来。” “哎,我……打完仗就回来。”当年柳顺意气风发,背着行囊踏上战场,二人依依惜别,也是这般言辞。 物是人非,破镜终究不能重圆。 记忆中的少年郎挥着手向她告别,同眼前历尽沧桑的男人重合在一处。 “爹!”念柳忽然大哭,几步追上前去,抱住了柳顺,抽噎道:“爹,你打完仗一定要回来!我考取功名,好好孝敬你!” 柳顺转过身用力抱了他一下,含泪笑道:“爹会回来!”说完放开孩子,一转身迅速消失在军列之中。 母子俩抱头痛哭,寒风放肆抽打着所有人,儿郎们即将奔赴战场,他们的亲人也都在故乡,等着他们回家。 常异默默望了眼帅帐。 赫连擎出征在即,他却毫不知情,若非文阿姐之故,恐怕直到人去营空,他都被蒙在鼓里。心中那股不祥之感越发强烈,赫连擎想做什么? “谁让你来的?”
第75章 “谁让你来的?”赫连擎居高临下看向常异,神色阴沉,一如城破那日。 常异心尖一颤,仰起头不卑不亢地望向他,反问道:“你要出征了?” 赫连擎不答,扬声道:“送他们回去。” “你下马,让我看看伤。”常异紧赶两步。 赫连擎勒缰驻马,一手握住常异手臂,略一使力,将人拉上马,扭头对扶海道:“跟上。” 二人策马出营,转眼奔到城门口。 赫连擎勒马,低声道:“伤不要紧,你还有话想对我说吗?” “文阿姐与夫婿一别多年,我带她过来,教他们夫妇再见一面,也为他夫婿填补些生机。”常异一时也想不到要说什么,便将来意说清。 “好,我知道了。”赫连擎眷恋地伏在他肩窝里,“还有吗?” 常异想了想,问他:“你行军作战,是为了什么?” 赫连擎难得不发疯,竟然有问必答,“梁国掀起战乱,魏国有了借口便趁机西扩。可刀兵悬在升斗小民头上,就是饥寒交迫,流离失所,是骨肉分离,天人两隔。阿霄此生所求是海晏河清,我想不了那么远,只想早日带将士们回去,家中还有人等着他们团圆。” 世人眼中的杀神,原来早就厌倦了杀伐,不过是被天命推着走,没有退路而已。 “常异,若此时分离,你会想我吗?”赫连擎不觉收紧双臂。 常异心头涌上一股强烈的不安,蓦然回过头去。 赫连擎低头等他答复,忍不住盯着他的嘴唇。心口仿佛有一颗种子破土而出,他微微叹息着凑上去,仿似含住一颗甘甜的果实,缓缓舔舐,轻轻咀嚼。 惊得常异双目圆睁,手忙脚乱想要推开他,又怕碰着伤口,只得顶着手臂推拒,他二人本就力气悬殊,如此挣扎,不过杯水车薪。 马车慢悠悠晃过来,扶海定睛一看,连忙拦住车夫,恨不能将车倒回去,可那两人已经看见了他们。 常异急得红了眼眶,原以为赫连擎会放肆到底。可他却意犹未尽地松开了常异,小心将人抱下马,冲车夫喊道:“过来。” 马车行至近前,赫连擎深深看了他一眼,上马离去,头也不回。 常异感到嘴唇还隐隐作痛,胸膛里仿佛有东西在塌陷。 “常先生,快上车吧,外头冷。”念柳拉开帘子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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