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真是如此吗?”桑枝的腮帮子鼓鼓囊囊,活像只松鼠。 “往后行医要记得,小儿聒噪而无疾,是体格好,静而无病,是性子稳。只要无病无灾,都是吉利的好兆头。咱们医家不光要疗伤治病,也要安抚人心。”常异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这是我师父说的。” “知道了师父。” “常先生仁心仁术。”自打入了席,贺青就没怎么动过筷子,酒只喝了一口,便将杯子搁在手里把玩。 同桌的宾客敬酒闲聊,他也是笑笑便罢。待常异吃饱喝足开口说话,他才赏脸搭上几句。 常异摇摇头,“我最不擅此道,我师兄倒是个中高手,寻常孩童经他一哄,都能乖乖吃药。” “师父是说梁师伯吗?”桑枝瞪大了眼睛,“师伯何时来看我们呀,他上回说了会给我带糖的。” “师伯说的话你也别全信,小时候他还答应给我说亲娶媳妇儿呢。”提到这位梁师兄,师徒俩眼睛都亮了。 “哎呀!抱……抱一个……”邻桌有个汉子喝得醉醺醺,起身的时候没站稳,手中半海碗的酒,全洒贺青脖领子里去了。 回头的刹那,贺青眼中满溢杀伐之气,吓得醉汉话都卡在了嗓子眼。 “张六你脸皮忒厚,洒了人一身酒,还要抱人家?” 周遭宾客轰然大笑,张六惊魂未定,再看向贺青时,却半点杀气也没瞧见,只好憨笑着挠了挠脑袋,“喝,喝蒙了,抱歉啊小兄弟。” 席上人多,常异艰难地挤到贺青身边,贴近了小声道:“你后背的伤……” “无事。”贺青侧过头,避过他呼吸间的热气,耳尖微微发红。 “走,我帮你看看。”常异伸手拉他,贺青却躲了一下,起身离座,须臾消失在常异视线中。 贺青身强体壮,受的都是外伤,按说不该恢复得如此缓慢。常异忽然起疑,为何他的伤口一到即将痊愈之时,便总会适时地化个脓、发个热?天下真有如此巧合? 正皱眉思量着,门口大黄狗没命似的狂吠起来,片刻工夫,院外喊杀四起,尖利的哭叫划破晴空:“魏军打进来了!打进来了!” 张家顿时鸦雀无声,继而乱作一团。 院门毫无预兆地被踹开,几个人高马大的魏兵狂奔而入,提刀乱砍。 方才还喜气洋洋的满月宴,瞬间沦为地狱。 张娘子被丈夫和仆妇搀扶着往后院走,连两个孩子都顾不上了,哀声哭道:“孩子,我的孩子……夫君……孩子……” 闻言,张相公回过头,见那两个奶母,一个紧搂着孩子缩在墙角,一个干脆不知所踪,襁褓落在地上,早不知被混乱的人群踩踏了多少回,襁褓里的孩子想必也没活气儿了。 急忙将夫人托付给仆妇,转头往墙角奔去,没跑几步,被乱军一刀砍倒,倒在地上扑腾几下,没了动静。 常异眼疾手快藏好桑枝,正要去寻贺青,想起他身上有伤,更是心急如焚。 转头看到张家的惨状,不禁一愣。 奶母搂着婴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乱军搜刮了张家的财宝,听见婴儿哭嚎,提着刀循声而去,装财宝的袋子随着步伐哗啦啦直响。 常异顾不上寻找贺青了,三两步跑过去,护在奶母身前,“军爷,观军爷面色,应是身患时疫,我是神医弟子,求军爷饶命,我随军爷回营去治时疫,必定竭力。” “呵,老子回不回得去都说不准,立功?”魏兵满脸是血,狞笑道:“去死吧!” 常异紧闭双眼,耳边“叮”地一声,颈间溅上一阵腥热。 “别动。”是贺青的声音。 他想睁眼,双眼却被捂得严严实实,几声诡异的哼鸣过后,贺青松开他,青袍染血,神色依旧冷淡疏离。 “我还活着?”常异摸摸脖子,地上的乱军尸首,每一具都被干净利落地抹了脖子,惊得他忽然回神,拉着贺青问道:“你没事吧?” 见贺青摇头,常异放下心来,跑去关紧院门,挪了桌椅挤在门后,又手忙脚乱地去挪缸,挪了半天没挪动,缸中有人局促不安地开了口:“师父,你是不是忘了……我在缸里……” 张家院里不是死人就是伤患,到处鲜血淋漓。 常异忙着救治,几个伤不重的急忙跑去堵住了后门。 没多久,后院传来一声惨号:“夫人啊……”张娘子本就产后虚弱,又突逢此变,失子又失夫,两眼一翻,眼看着人就不行了。 留下桑枝照看伤患,常异飞奔至后院,见床前跪着个丫头,放声哭嚎,嗓门响亮。急忙捂住她的嘴,一针下去将人撂倒。 张娘子有进气没出气,常异给她把了脉,心知回天乏术。便让人去库房翻出参须,熬了参汤,灌汤又施针。张娘子一口气喘上来,连哭的劲儿都没了,泪水默默淌进鬓发里,“先生,我怕是不成了。” 常异没有出言安慰,只干脆利落道:“夫人可还有心愿未了?” “我的女儿,她还活着么?” “孩子很好。” 张娘子想到这孩子死里逃生,却成了孤儿,不免笑得凄凉,“我有个不情之请。” “夫人请讲。” “烦请先生替我照看小女,将她送到……送到俱州……她姨母……”终究是话没说完便撒手人寰。 失魂落魄地走回前厅,常异先去看那孩子,桃粉色的襁褓中,女婴正吸吮着手指,睡得香甜。 她一出生就有恩爱的父母,殷实的家境,还有一奶同胞的哥哥。 今日本是她的满月宴,许多人前来庆贺她的出生,说了许多吉祥话。 可须臾之间,满院亲友遭逢劫难。如此幼小,就要漂泊异乡了。 好在俱州不远。 忽然响起一阵沉重的敲门声,桑枝吓得滚到常异身后,贺青不着痕迹地挡到他们身前。 门外的人瓮声瓮气道:“常异常先生可在此处?”
第5章 “常异常先生可在此处?” 敲门声愈发急切,贺青拾起一把宽刀,大步行至门边,朝常异点了下头。 “门外何人?找常先生作甚?”常异搂紧了桑枝。 “韩大人家将韩泉,来请常先生救人。” 是梁国的人?不是说魏军打进城了吗? 贺青冲他摆了摆手,叫他快走,常异摇摇头,先打发桑枝到后院躲避。 “病患现在何处?” “就在韩府。” 马车赶得飞快,常异撩开车帘,并没见到满目疮痍的战场,街上只是比往常清静了些。 “看来只是小波魏军进城。” “是死士,他们惯用的伎俩。”贺青闭目养神,嘴角微扬,“若换作是我……” “如何?”听出他话中桀骜,常异忍不住追问。 贺青却睡着了似的,不再开口了。 后来坊间闲聊时,常异听人提起此事,证实贺青所言非虚。 数十名魏军自水道潜入城中,试图偷开城门,被巡逻的梁军逮了个正着,这数十人眼看事败,无路可退,便窜入大街小巷,劫掠闹事。 其中几人在巷中同梁军厮杀到凌晨,趁着天色不明遁逃至满月宴,见张家高朋满座,甚是富足,便起了贪念。韩泉奉命去请常异,被趁乱脱险的宾客当街拦住,得知常异也在张家,便快马加鞭赶去救人。 “也不知病患是何人,敌军都入城了,韩大人的家将竟还顾得上出来请大夫。” 常异放下车帘,回想张家宾主的惨状,心头隐隐犯寒。 “许是韩大人自己病入膏肓了吧。”贺青话音里带着嘲讽。 常异看了他一眼,倒忘了他是魏人。 “你还是避一避吧,别被人认出来。” “现下恐怕想走也走不了了。”贺青满不在乎地笑了笑。 马车骤然一停,没等贺青下车,常异不知打哪掏出一块膏药,笑眯眯道:“乔装一下?” “常先生请。”韩泉亲自摆好车凳,抬头看见贺青,狐疑道:“这位兄弟的脸怎么了?” 白生生的一张脸,大半都覆着膏药,贺青眉头紧锁,面色不善。 “他面瘫复发,无甚大碍,贴两幅膏药就好了,将军不必担忧。” “原来如此,常先生请入内院。”韩泉急得满头大汗,并未多问,引着他们径入府中。 七拐八拐,终于来到内院。 当中一间屋内熏香缭绕,四下用银盆乘着冰块,悠悠散着凉气。 屏风后卧着个女子,烦躁不安地左右翻覆。 韩泉停在门外,也拦下了贺青。 两个侍女身姿飘然,引着常异来至屏风前。 屏风后的女子慵懒地伸出手,侍女缠了丝线,一路牵至常异面前,“请先生诊治。” “我不会这个。” “什么?”侍女的笑就像焊死在了脸上,语气再不满,笑意也不动。 “我说我不会悬丝诊脉,另请高明吧。” 耳边还残存着惨叫哀嚎,张家幸存的伤患也该换药了,何必在此处虚度光阴?常异念头一起,转身就要走。 “常先生妙手回春,是一等一的圣手,怎会不懂悬丝诊脉?还请先生垂怜。”侍女将常异团团围住。 “圣手不敢当,垂怜更不敢当,都让开。”见她们如此作为,常异火气更盛。 “怎么也不给先生搬把椅子来?怠慢了先生,将尔等全发卖了,给先生赔罪。”来人语如洪钟,体壮如牛,约摸而立,正当盛年。 “大人饶命。”侍女齐齐跪地,脸色惨白。 “饶不饶你们,还要看常先生的意思。” “韩大人何必如此,我来都来了,只是不会悬丝诊脉,想治病,撤了屏风就是。”椅子搬来,常异毫不客气,一屁股坐下。 “来人,撤屏风。” “夫君,妾心烦得很,不想见外人。”韩夫人的嗓音实在甜腻造作,常异像吃了腌制三年的果脯,嗓子发干,隐隐反胃。 “哎,夫人乖,为夫陪着你呢。” “妾不要嘛……”韩夫人撒起娇来,缠得她夫君满头大汗,恶狼化犬,就差摇尾巴了。 哄了小半个时辰,常异终于把上了脉。 “夫人只是暑热。” “哦?内人如此难受,只是暑热?先生可看仔细了?” “大人英明,确然不只如此,乃是暑热触发隐疾,故而心慌烦躁,睡意寥寥,如此下去……”常异脾气上来,扶额胡诌,话说一半留一半,重重叹了口气。 “会如何?先生直言就是。”韩大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常异叹了又叹,“不知城中百姓伤亡如何?敌军可都清理干净了?大人要不先去忙?” 韩夫人立即落下泪来,“夫君,妾难受……” “哎呀常先生,城中之事,自有手下人去做,还是先诊治夫人才是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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