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为何这么好看呐?”桑枝故作老成,啧啧叹道:“看起来是个有头有脸的,咱们救了他的命,不知能得多少辛苦钱?” “救不救的活还没有定数呢,你倒先算计起来了。”常异笑着在他头上轻轻一敲,“快些清创,难不成还让你师父我亲手去煎药?” “师父嫌我慢,自己来就是了。”桑枝用手腕揉着脑袋,嘟着嘴撒娇。 “去熬药吧,我来。” 桑枝说得没错,这人确然生得漂亮。即便身受重伤,脸色灰败,也有一种我见犹怜的脆弱美。偏又生得高大挺拔,肩宽腰窄。凭他这副样貌,谁遇着都得多看两眼。 当真不给人留活路。 利落地帮他上了药,裹好伤,常异站起身,使劲儿伸了个懒腰,“桑枝,药好了没有?我都饿了。” “你……是谁?”话音微弱,几不可闻,伴着沉重潮湿的气喘。 “我?”常异笑着转过身,“我是救你命的人。” 清晨的风分外寒凉,常异帮桑枝揶好被角,轻声叮嘱:“师父出门一趟,你独自在家多留意些。” “师父出诊早些回来。”桑枝犹在梦中,翻了个身,嘟囔道:“多收些诊金,都快揭不开锅了,桑枝想吃肉……” “知道了。” 常异笑了笑,轻轻关上院门,趁着积雪经夜冻得紧,出了城门直奔山头。 荒草间还残存着大片的血迹,常异四下瞅瞅,抡起锄头刨了半天坑,直刨出半人高的冻土,扒出雪下的铠甲和面具扔进坑去,仔细掩埋好。 又在上边使劲儿蹦跳跺脚,直到看不出一点痕迹,才扛起锄头往回走。 此时已近午,阳光照得雪地里晶莹耀目,活像素锦上铺满了水晶珠子,砍柴的樵夫顶着一头热汗满载而归,几只麻雀在雪地里欢快地蹦来蹦去。 魏梁积怨已深,战火沿着边境一路蔓延,不知哪天就燎到这儿来了。 生逢乱世,这样的安宁日子,不知还能过多久。 常异忍不住轻叹,医家不愿看到生灵涂炭,可若真有那一天,也不容他避而不见。 虽然朝不保夕,日子却还得过……若桑枝没有哭着扑进他怀里的话。 “师父,呜呜,那个人他他他……” “他打你了?”常异拉着徒弟左看右看,后悔早上没多绑几道。 “他疯了!”桑枝委屈巴巴,“我给他换药,换着换着人就醒了,肋骨断了三根,还差点挣开绳索,呜呜师父,吓死我了。” 对着桑枝发顶顺毛胡撸几下,常异握紧了手里的锄头,深吸一口气,“莫慌,为师去会会他。” 床上的人还在挣扎,棉被半搭在床边,眼看就要掉到炭盆里助燃去了。 常异脑子一热,扔下锄头,抱起棉被,怒道:“乱动什么?医者父母心没听说过啊,我还能弄死你不成?”扭头细看,心却软了。 伤患胸前的布带已渗出血迹,眉头紧蹙,不知是疼还是急,张了张口,用尽全力,话还是说的断断续续: “我的……玉佩……”
第3章 “你别那么看我,清创时怕你手一抖扔出去摔了,就替你收起来了。” 重新为他裹好伤,又仔细盖上被,常异变戏法似的,自他枕下抽出玉佩,反手扔过去,“看,没丢。” 玉佩落在棉被上,立刻被攥紧,压在不断起伏的胸口。 失而复得,泫然欲泣。 常异吃软不吃硬,若他强横些,保不齐脾气上来,连人带铺盖全扔出去。 可这人偏偏伤重,脆弱又隐忍。 加上是他捆人在先,思之理亏,便好声好气道:“你身上那些物件都是惹祸的东西,全埋山上了,什么时候要用,就自己去挖。我看你也不是平常人,伤好了就速速离去吧,别耽误你奔前程。” “好。”男子握着玉佩狠咳几下。 对方神色既已缓和,常异便上前解开麻绳,见他身上因挣扎而被勒出的淤青,心中愧疚更甚,耐下性子同他解释:“世道纷乱,小徒又年幼,我区区游医,只能多个心眼。多有冒犯,你多担待。” 面上从容不迫,心里却虚:好歹救你一命,你可千万别记恨,可别养好了伤就杀人灭口。 看出他心中不安,男子粗喘几下,断断续续道:“我叫赫……贺青,西魏宗室出身,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他既自报家门,常异稍稍安心,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了。 贺青身子骨结实,尽管伤得颇重,也是清醒的时候居多。 有时入了夜,常异举着豆大的灯苗抓药,跌跌撞撞翻找,他还能硬撑着帮忙指路。 “半夏在先生右上方。”贺青一出声,常异懵然回头,皱了皱眉。 额前的发丝胡乱耷拉下来,还搀着几根亮闪闪的白发,活像几百年没过睡觉了。 “你这样可不行啊,伤患须得吃好睡好,才能早日痊愈,如你这般不眠不休,何时才能下得了床?外人还当我家房梁绝美,惹得你日夜端详,不肯入睡。” 嘴上数落着,手脚麻利地包好三副药,扭身走入风雪中。 贺青惯于听他教训,不搭话也不还嘴,门一关,就闭上眼睡了。 如此几次,常异实在不放心,便赶着天气晴好,劈了几块板子搭床,将他挪出药房,三人挤在一间屋里住,还省下不少炭火钱。 只是桑枝千百个不愿,抱着软枕瞪着眼,盯紧了贺青,有时睡着了还在嘟囔。 一晃两个月过去,贺青伤势大好,能拄着木杖在小院里遛遛弯了。 “溜达够了就快回去躺着,别受了风寒。不给诊金,我可不给你抓药啊。”常异背着药箱进院,脸上挂着笑意。 不待贺青答话,桑枝捧着一碗黑乎乎的玩意儿,屁颠屁颠跑上去,“师父,喝芝麻糊。” 常异坐到石凳上,捧着碗,捏起小勺轻搅几下,笑言:“喝了也不管用,我这是先天不足,只要人还活得好好的,生几缕白发不算什么。” 桑枝欢快道:“师父生得这样俊,须得好生补养,容光焕发才好。” “先生是少年白头?”贺青拄杖慢行,不知何时挪到了角落里,靠着墙忽然出声,眸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常异脸上。 “不然呢?还能是一把年纪了?”桑枝分外记仇,日防夜也防,时不时还要挤兑几句。 “桑枝,不得无礼。”常异说着,朝徒弟使了个眼色:此人凶猛,咱们惹不起。 桑枝会意,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话锋一转,“师父这么高兴,想是那张家娘子顺利生产,得了个大胖娃娃?” “却也不顺。”常异卖了个关子,先掏出半袋银钱,“为师不才,堪堪可称妙手回春。张娘子产下龙凤双胎,母子平安,乐坏了张相公。不光谢银给的丰厚,还邀为师带你同赴满月宴。” “那我的五花肉岂不是有着落啦,师父好生厉害!” “先给你贺青哥哥做身衣袍。” 桑枝噘起小嘴,“做了衣袍还能买肉吗?” “张家富裕,什么好吃食没有,满月宴上任你饱口福去。” “哼,师父偏心。” “你看看你贺青哥哥那个身量,缩在为师的袍子里,连手腕都盖不住,他可受了伤的,着凉了怎么办?”常异故作严厉,在石桌上用劲儿一拍,“师父平日里怎么教导你的?” “无妨,先生无须破费。”贺青对吃穿并不在意,低下头摩挲着他的宝贝玉佩。 玉佩成色极好极润,却不知怎么磕碎了一角,正面是游鱼戏水,背面一道浅淡的红纹,像沁了血,平白显得妖娆。 “喜欢什么颜色?待会儿我去借马车,带你去布庄转转。”常异走到他面前,偏着头,笑吟吟等他答话。 贺青不动声色地收好玉佩,“先生定吧。” 午后 “师父,不是要借马车吗?怎么变成驴车了?”桑枝坐在半车干草里,百无聊赖地啃着一根萝卜。 “怎么,瞧不起驴啊?不怕它尥蹶子蹬你啊?”常异没好气儿。 “桑枝不是那个意思,对不起啊小驴……” 贺青躺在驴车上默不作声,听到这儿,忍不住轻笑一声。 “笑什么笑。”常异真想铆足了劲抽驴一鞭子。 “多谢先生。” “嘴上倒是挺客气。” “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小驴莫要见怪。” “你……”常异反应过来,一时气恼,竟挖坑把自个儿埋了,于是一怒未平,一怒又起,“你闭嘴,耽误我赶车。” “常先生来买布啊?要多大多宽,作何用途啊?”布庄老板认得常异,笑着迎他进去。 “给门外那人做身衣裳。” “可是驴车上那位?” 常异本已消气,一听见驴字,又来了脾气,“对,就是他。” “小公子器宇轩昂,配这雪松锦如何?” “太贵。” “那,湖蓝色可好?” “太艳。” “不如做件月白色的?” “太淡。” “这……不知常先生有何高见哪?”铺中布样繁多,常异大略扫了一遍,指着一块青布道:“就这块吧。” 难得出来一趟,常异摸着钱袋还有剩余,便带他们进了茶楼,在一楼临窗处坐下,叫了两样茶点,细细品茶。 “师父,为何是青色啊?” 常异朝窗外拴驴处努了努嘴,笑着喝茶不说话。 桑枝啃着糕点,疑惑不解。 趁着贺青聚精会神望向窗外,常异张了张嘴,无声道:青驴。 桑枝咯咯笑起来。 贺青眉头紧锁,不知看到了什么,忽然偏过头,端起茶盏遮脸。 须臾,窗外一阵嘈杂,数十名梁军穿街而过,直惊得鸡飞狗跳,百姓纷纷抱头躲避。 “闪远点闪远点,都不想活了!惊了韩夫人的车驾,谁都别想活!”
第4章 “师父,他穿青色好看得紧。”桑枝伏到常异耳侧,压低声音道:“半点都不像驴。” 桑枝年纪小,语声清脆,饶是奋力压低,也仍旧清晰可闻。 常异抬头看向贺青,见他恍若未闻,正垂眸整理前襟。 剑眉微微上挑,若峰峦叠嶂,眼睫浓密纤长,仿似一对蝉羽,眉眼如此深邃,确有几分异域风情。他身量很高,又极挺拔,连手指也匀称好看,真是神仙般的人物。 “是好看……” “先生说什么?”贺青抬起头来,笑着看向常异。 “我说满月宴,下个月你要是不着急走,不如一同去吧。”常异被他吓了一跳,随口打岔。 贺青那双好看的眸子静静望向常异,眼底深不可测,浮上寥寥笑意,“好啊。” 满月宴定在初十,是个黄道吉日。 只是正逢暑热,婴孩不大耐得住,两个奶母各抱一个哇哇哭叫的奶娃娃。前来贺喜的亲友们只道孩子哭得中气十足,将来必成大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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